吹吹

    如果赵荆知道之后徐念念会时不时给他幼稚的吹风,还要他交换给她吹风,他打死都不会看在她可怜期许的份上说那一句胡话。

    徐念念为他处理好后面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蹲在地上,小口小口朝着那里吹气,还像哄小孩般道:“赵郎,我再给你吹吹,这样你的伤口会更快好。”

    赵荆:......

    赵荆略仰脖,阂了阂眼,他在军营里长大,哪里没有女子,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的小娘子都如徐念念一般,声很软,说的人迷糊,话很多,说的人烦躁,话也很怪,奇奇怪怪。

    赵荆:“先办事。”

    徐念念遗憾起身:“噢。”

    她走没两步又折返回来,以一种很乖顺的姿态折膝坐在赵荆面前,与他贴的挺近,说:“赵郎,我好累哦,你给我吹吹我再去忙活,这样我有力气干活一些。”

    赵荆鬓角跳了几下,对上她真诚雪亮的明眸,还是给她敷衍的吹了两口气。

    徐念念鬓角的绒发被吹的扬起,好像一朵飘舞的蒲公英:“我感觉很好,吹一吹真是有用的。”

    她跑去伐竹木,赵荆教她用龙骨穿起一张竹筏。

    徐念念比赵荆想的还要聪慧。有些人会善于一道,像是武将有的善于用剑,有的善于用戟,更厉害些的会通兵器,可叫他去写文赋,他就难于落笔,世上文武双全者极少,能精于一道,就已经算是聪慧。

    徐念念显然不止于此。

    她未曾识字少出后宅就能通无师自通谋略之道,她学正骨只摸了个大概都能将脱臼的骨头复位,后来连穿竹筏都能在半日内学会,只能说此人天资上乘,学什么都会是一点就通。

    这般女子,若是被蒙蔽沙尘,未免可惜。

    赵荆生了惜才之心,难免就会对她宽容几分。他看她蹲在石滩前忙活的身影,小小一团,很湿怜弱,她也受了伤,却没抱怨过,足见其心性坚韧,但她一看便是过去不常干事的女郎,干起活来都颤颤巍巍,胡刀不慎滑过她的手指,留下一道血痕和几颗血珠,她就委屈到跑至赵荆跟前,两人眉眼相对,她甚至都没有说话,赵荆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要他吹吹受伤的地方。

    赵荆依旧无法理解,但已经能心平气静的给她吹气了。

    罢了,罢了,又不是真太监,女儿家娇娇,他也有所耳闻。

    她极易满足,又去搭竹筏了。

    到傍晚时,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徐念念将竹筏由石摊推进溪河里,探脚踩了踩,确定能浮起来,欢呼雀跃的回来。

    只是,夜晚降至,红霞褪去,远山处已浮现一层暗淡天色,溪河不知流向何处,她心生彷徨,问:“赵郎,我们如今便起程吗?”

    赵荆看眼天色:“是得走了。只是走前你得再帮我做一件事。”

    徐念念眼目浅凝着他,赵荆:“你去削三根竹条,插进我们摔落那道山崖前,慰悼战死的侍卫们。”

    徐念念听罢,点点头,她把三根竹条插进土壤中,已经是春日了,但入夜后仍有凉意。她捧回一些石子堆在竹条周围,以防竹条被风吹倒。她不会写字,只能遗憾让这竹条成了无字碑。

    战死的侍卫们其实是为了保护赵荆而死,她是顺带的那个,但她仍心怀感激。

    徐念念站在竹条起前,风鼓动她束裤,赵荆的目光跃过她的肩膀看向没有名字的碑,说:“小福子,过来搀我起来。”

    徐念念扭头,赵荆眼眸深邃,这一刻的他庄重肃穆,不再有徐念念初见他时的少年气,好像一个战场归来的将军,她吃力的将他搀起来,两人一道站在无字碑前,徐念念说:“我想给他们磕头,但我又怕你骂我。”

    赵荆:“我那时又不知你是一个小娘子。”

    徐念念:“我看没有区别,你就算知道了,也还是那么凶。”

    徐念念没有跪下去,她俯身摸摸竹条,乱世中,有太多无名的魂,没有归处,她贴过嘴轻轻柔柔的拂气,低声哝哝:“给你们吹吹,下辈子一定会顺遂的。”

    赵荆闻言,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扬起颈,山里的夜空繁星点点,他在军营里曾听老兵讲过,战士的亡魂会化作天上的性子,守卫脚下这片土地,他不知哪些星子,是他们。如果真有他们,他与徐念念期许一致,希望他们是去投胎,而不是死后被困在夜空里,下辈子平安快乐。

    “吹吹。”耳畔响起女子特有的嚅哝软调。

    赵荆垂眸,眼前的女子眼中有如星辰般明亮,她在用她的方式安慰他。

    赵荆极浅的勾了下唇角,其实他并非将生死看的太过重要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战死沙场也是一种殊荣,但这一刻,他的心好似被白日那朵蒲公英用毛茸茸的柔软蹭过,无端发痒。

    其实他对生死并没有太多看重,军营里没有教过他这些,就如军营里没有教过他如何跟女子相处一般。

    他将落在徐念念脸上的目光挪向不远处溪河边的竹筏,说:“走了。”

    徐念念取了晾树上的灰布裳,给赵荆穿好,撑他上竹筏,两人贴的很近,彼此间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赵荆人高马大,脚踩进竹筏,竹筏当即沉下几寸,漫上的水险些没过徐念念布鞋,待到赵荆整个人躺下,徐念念才发觉原本看着宽大的竹筏居然是如此纤细,竹筏大半地方都被他占据了,只留给徐念念一小片他身前的地方。

    赵荆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奈何没有办法,他说:“抱歉,失礼。”

    徐念念想到自打被他由马车内捉出来的这些时日,小声嘀咕:“你失礼的事做的还少吗?”

    赵荆:......

    确实不少,他赖不掉。

    徐念念躬身将竹筏推入溪河中,迅速蹑脚爬上竹筏,竹筏乘着上游涌向下游的水势,飘动起来,她回头看了赵荆一眼,赵荆也看了她一眼,他只有右臂边上那一小团位置能让给她,再挤得落水。

    徐念念缓慢倒下,手臂隔着灰布裳轻轻擦过赵荆胳膊上捆扎的竹条,还有他发热的身体,她眨了下眼皮,默默由袖袋中攥出胡刀,掌心扣住刀把,放在胸脯前。

    赵荆瞥过一眼,道:“我没那么混账。”

    何况他伤的这般重,能对她做什么呢?

    徐念念没回答了,她太累了,合上眼就入睡了,她甚至打起了小鼻鼾,像是猫肚会发出的嗡嗡声,混在溪河流淌的水声里。

    竹筏一个在溪河拐弯处撞到石滩前,徐念念完全没有知觉,整个人朝外滚,赵荆赶紧伸腿阻挡住,勾回她的身子,他咬牙抬了下手臂,横在她腰上,她梦里觉着沉重,不悦的拧起眉梢,赵荆低语:“你这家伙。”

    天上一轮明月寂静的亮着,不知溪流飘向何处。

    赵荆一整晚,都没有撤走他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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