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

    因为粮食短缺,所以刘静水没有用夕食,她把自己的馕饼让了出去。

    不久前还蓄势筹谋要杀人取财的孙老大与孙三儿此刻卑微至极的抱住刘静水的腿,眼泪鼻涕齐流,磕头求饶。

    刘静水丝毫不为所动,她手起刀落那一瞬,徐念念腰被赵荆一带,她脚步踉跄,不受控的转过身,视线唰的移动,直到定格在赵荆突出的喉结上,徐念念耳朵被赵荆捂住,她仰头,瞳仁发颤,他垂眸,眼目坚定,四目相对,他好似在她与世间之间架起一道保护她的屏障,她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她绽放的心跳。

    身后,刘静水将二人斩首身下。

    后来夜里休息,徐念念独自躺在幽暗的马车内,不久前经历的事令她久久无眠,脑海里一会儿想到方才孙氏几人丑陋的嘴脸,一会儿手中好似又握上胡刀要杀人,周围仿佛还萦绕着血涌出的腥味,她翻身一圈,目光向着马车布帘,赵荆在外头车架上躺着,也不知他睡没睡,小声试探:“咻咻~”

    马车前架被人屈指扣了一下。

    徐念念惊喜的撩开布帘,探眼出去:“你也醒着呀。”

    赵荆侧目向她:“你一直打滚。”

    徐念念噢了声,身子一点点往外靠,布帘别到身后,与少年聊谈起来:“赵郎,我想,我虽羡慕静水姐姐,但成大事者都是无欲无情,我许是无法做到她那般果决。”

    赵荆:“谁说,我就不是无欲无情之人。”

    徐念念品出他话中意味,用手遮掩嘴巴,咯咯的笑:“赵郎,你好臭屁哦,我说静水姐姐是成大事者,谁说你啦?羞羞脸!”

    赵荆啧一声,眼目向着漫天繁星,她眼光太差,谁能成大事都看不出,他简直懒得应她,而耳朵却在她逐渐不掩饰的笑声中红了起来。

    “小福子。”

    “嗯?”

    “你再笑一声试试看?”

    徐念念赶忙用力按紧唇瓣,她胸脯一下下闷闷的起伏着,直到有一声没闷住,又笑了出来。

    赵荆一个翻身禁锢住她,手指挠她软肉:“笑是吧?嗯?爷让你一次笑个够。”

    徐念念最怕痒,左摇右晃挣不脱,马车布帘在两人身上跟蝴蝶般飞舞,防身的胡刀也抖掉滚进马车深处,不知踪迹,她躬缩成虾米状边笑边求饶:“嗯......我不敢了......赵郎你快松开我吧......”

    赵荆丝毫不为所动,就像刘静水面对孙氏兄弟那样冷酷无情。

    呜呜,就说他爱用强权镇压人吧!

    直到徐念念笑呛到了,她满脸涨红,连连咳声,赵荆停下手,扶她起来,让她顺气,徐念念缓过来后,眨了下湿漉漉的眼睛,恍然发觉两人挨靠的格外近,月光照在赵荆脸上,他目光深邃,一副老子不好惹的样子,可偏偏又生了一张唇红齿白的俊脸,见她没事了,他收回手,徐念念追着他脸,感叹道:“赵郎,你长得真好看,比女子都要好看。”

    赵荆一顿,脸上赧然起来,他飞快背过她,手扯过马车布帘遮住她的视线:“别说东说西了,再折腾天都要亮了,快点歇息吧。”

    里头传来徐念念娇娇软软的声音:“可是赵郎,天亮了又如何,我们又没有事要着急干。或许等到了武陵,我们就要分开了,之后天各一方,你奔赴战场,我可能会在某处过安稳日子,说不定我们以后再不会相见了。”

    起初盼望能到武陵保住性命,临近武陵,她却盼着不要那么快到那里,因为抵达以后,便是离别。

    想到这件事,她心中滋生出浓浓不舍,她撩开马车布帘,委屈的说:“不行,我得多看看你,这样我就能把你记得更清晰一点。”

    这下赵荆也没有睡意了,他坐起身,她头发长长了些,已经及肩,在夜风中扬动,她眼眶红着,楚楚可怜,眼睫一眨,晶莹的泪珠落下。

    早说过她是水捏成的,动不动就哭,赵荆指腹抹净她的眼泪,他知道她脆弱敏感,他也知道男人有时就该哄哄女人,哪怕给她个心安也好。但战场上总归是要有人流血的,没人能保证一定活着回来,堂而皇之的谎言,他说不出口,欺骗可耻,尤其对着内心珍视的人。

    原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话一点都不令人爽快,而对着的下半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是如此虚浮苍白,多少一别,起初以为还会再见,怎料一别就是一辈子。

    赵荆曾以为自己洒脱,或许他当真有点高看自己了。

    半晌赵荆哧声,狠柔她头发,推她进马车,说:“那就边看边睡。”

    徐念念与赵荆并齐躺在马车里,赵荆什么都没有做,她亦知道他什么都不会对他做,他不会伤害她的,她皱皱鼻子,小声嘟哝:“赵郎,你不避嫌了吗?”

    赵荆瞥她一眼,这家伙脑子活络,其实什么都懂,包括横亘在两人间的那层窗户纸。

    赵荆懒散的抻腿,阂起眼,说:“反正传出去也说不清了。”

    徐念念唔了声,也是,即便是太监也有找宫女对食的,何况赵荆是个假太监,他那处还威风凛凛的在呢。

    赵荆不知徐念念琢磨的这些弯弯绕,他只知由心之事总是君子会相信君子行径、小人会相信小人行径,多说无益,多遮无用。何况,他的心思一点不沾清白。

    他五指撑开,掌骨轻敲底壁:“手给你牵要不要?”

    徐念念一边嘟哝着“这不好吧”,手指一边搭上少年干燥宽大的掌心,徐徐握住,收紧,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定住她不安的心神,她很快有了睡意,进入梦乡前,她还在呓语:“赵郎,虽然我们是萍水相逢,但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在绝望与慌乱中,登上那辆马车,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因为遇见了他。

    这是老天给她唯一的、弥足珍贵的垂怜。

    那个夜晚,有人安然入睡,有人因她的话,没了睡意。

    赵荆想摸摸她的脸,最终他只是轻轻转动手腕,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交扣在一块。

    天明,镖队众人到了日上三竿才陆续由困睡中苏醒,他们身子沉沉,恍若隔世,刘静水很快告知众人夜里之事,众人愤怒之余,也不便在此处停留过久,挥鞭赶路。

    走出大山,宛如拨开蒙眼的云纱,视野徒然宽广,悠悠天地仿若尽收眼底。

    徐念念这几日时常坐在车架上看平原旷野,以往她还在徐府时,哪能想到世间是如此辽阔。天像绵延无际的海,云是海上驶过的船只,地上草场轻柔的与风交握,有时能见羊群好似盛开的棉花团子般蓬蓬移动,她甚至还在车队歇息间隙,撒开蹄子溜了出去,视野中的浅草踩下去居然及她膝,她小心翼翼的移到羊群对面,与羊群商量:“我可以摸摸你们的羊脑瓜嘛?”

    赵荆立于车架上,远瞰时捕捉到小女郎一蹦一哒的身影,他用手比划一下,好小一只啊,他嗤笑,谁说自己想当游鱼,明明就是只能跟羊玩到一起去的雀跃小鸟儿。

    半晌,徐念念跟偷了灯油的耗子似的美滋滋跑回来,献宝似的在赵荆眼前张开手掌,掌心上是一团白白柔柔的羊毛。

    赵荆一瞟眼:“这能干什么?”

    徐念念脸红扑扑如背后夕阳,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大声:“不知道哇!”

    可是好高兴啊!

    可怜当晚,徐念念得知夕食吃的是烤羊肉后,还躲在马车里偷偷抹了几滴眼泪,直到她尝了口刘静水以匕首尖剜下的羊肉,嫩滑流汁,于唇齿间迸开,肉香靡靡。

    刘静水:“好吃吗?”

    她勉为其难答:“好吃。”

    赵荆坐在后头幽幽看着,他不爽的啧了一声,说:“徐念念,坐过来,喂我。”

    徐念念扭头:“赵郎不是三岁小儿,伤既已恢复,自然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不要老想着要别人伺候。”

    一旁刘静水朝徐念念竖起大拇指。

    镖队的人不厚道的笑出来:“赵荆,你的童养媳不伺候你啦!”

    刘影深不知何时爬上马车顶盖,他朝众人挥手:“大伙,明日就到武陵了。”

    镖队的人兴奋不已:“苦日子要到头咯,老子到武陵就原地倒下睡它个三天三夜!”

    热闹里,徐念念眼睫颤了一下,随波逐流的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口中的羊肉不再有滋味,她的好心情一下就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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