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平故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下定决心后就绝不拖泥带水。

    刚刚跟淮生谈完第二天，身经百战的属下黎洪便到淮生的身边报到了。淮生以长辈的礼节待之，不卑不亢。黎洪四十岁出头，学法出身，彦平故交代他来，就是替淮生在文件合同的条款上过目把关。

    淮生客气完之后，就不客气了。她带着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务，就去见了秦格光。

    三日之孝满，七日之期未过，她便还未脱下为寇双倩穿着的一身黑色孝服。

    秦格光早就知道淮生会来，备好了咖啡。她和寇双倩这些年来，算是朋友，她也穿了一身低调的白衣。

    寇双倩和黎洪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桌前看剧本。

    淮生坐下，绕过了所有繁文缛节虚实试探，单刀直入：“五年之约满，您来去自由，我没有立场拦。但如今长怀的处境不容乐观，若再传出王牌艺人出走的消息，恐怕真要沉船。秦老师，”淮生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以前用庄怡家的事情威胁您，是我们不对，这是我年少无知，您要如何惩罚我，我都受着不还手。但能不能，能不能帮帮长怀，哪怕只续约一年，让它挺过这一段再走不迟呢？在这一期间，长怀甚至可以不分钱，只是挂名就好。”

    淮生的恳求之词如此真切，秦格光看着面前稚嫩的孤女，心中也涌起一阵阵不舍，但她想到庄怡家，还是硬起了心肠：“对不起，淮生，我帮不了你。”

    淮生听着，心底沉下去，还要再说，却被秦格光制止。

    “我要走，不是因为其他。这些年，长怀和你妈妈待我不薄，当初签约，你妈妈也并没有用庄怡家的事情威胁过我，反而是卓总曾经靠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想要拿捏我。在这件事上，你们没有一点对不起我，反而是我不识好歹。”

    淮生有些懵：“那为什么……”

    秦格光叹一口气：“是庄怡家。她偷偷回国，没跟我商量，就自己签在了清氏娱乐的名下，傻乎乎地一签签了十年。她要走这条路，我拦不住她，但一个女艺人最黄金的年龄就是十年。清氏娱乐要是有心蹉跎她，她的未来就毁了。卓清泉以此来要挟我，我别无他法。”

    淮生看着秦格光的眼睛，明白她已经坦诚一切，且心意已决，便清楚在续约一事上不必多费口舌。

    旁边的黎洪看着她，心惊胆战，生怕她要当场发作，他见过多少自以为是的二代，总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为自己日后路上添堵。

    但淮生没有。

    她只是收起了原先卑微乞求的神色，平静地回答：“没有关系，我开始便说了，合约期满，您来去自由。这些年来，您和长怀也是相互成就。我们把这最后的几个月相安无事地好好走完，之后便好聚好散吧。”

    她的嗓音疲惫而温和，秦格光的心里也一抽抽地不安，见淮生起身作了揖便走，她也站起来，叫了一句：“淮生！”

    淮生回头。

    她继续说：“你也说了，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里，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淮生笑笑说好，便推门出去了。

    淮生走出去后，觉得身心俱疲，刚想坐下来喝杯咖啡，却接到温晨的短信：

    小寇总，热搜出事了，赶紧回来吧。

    她只好将咖啡打包，在回程的路上慢慢喝，顺便在店里留了个地址，另外点了10杯拿铁和许多小甜品送到办公室。现在公司非常时期，所有员工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也算是她一点愧意。

    在回程的路上，她焦头烂额地看着网上的消息，觉得脑子转得几乎要烧起来。

    原本网上的风评已经转向魏听潮，势头向好。但对方在一开始措手不及之后，立刻也调换思路组织起了反击，让郑山河又上网发了话，说自己早就改过自新，一年都没有再赌了，所有的钱都搭进去给女儿治病，由于以前一直依赖魏听潮的资助，所以一直沿用的都是最好的看护，现在已经山穷水尽没有积蓄了，看护也请不起了，只靠着妻子在照顾女儿。他赌博的黑历史被翻出来，完全是魏听潮不想继续资助他们的托词。

    此文出来的时候，其实买账的人还是不多的，大家对于赌鬼都深恶痛绝，所以对于郑山河的卖惨还是嘲讽居多。局面大体还控制的住。虽说是腥风血雨，魏听潮的粉丝和一些同情郑家的网友在争论对骂，形势还是偏向于魏听潮的。

    真正让局面急转直下的，是一个匿名的小号放出来的图片：

    图片里，郑如意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插着各种管子。她本身因为生病而笨拙臃肿的五官身体，变得十分畸形扭曲，几乎令人生怖。

    爆料的人没有给她打上马赛克，仿佛就是要让这恐怖、扭曲、可怜的样子，刺激到人们的观感。

    图片还配上了文字解说，郑如意变成如此模样，是因为魏听潮的赡养费没有到位，导致郑家请不起看护，程汀兰照顾郑如意的时候，下楼买菜的功夫，郑如意发病了，家里没有任何尖锐的物品让她自伤，她便拿头撞墙，生生把自己撞成了这幅样子。

    逻辑虽然走得通，但很牵强。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买账。但因为郑如意的模样实在太惨，勾起了人们心中不忍的情怀，这样的视觉冲击，弥补了逻辑上的不通畅，让局面彻底倒转。

    淮生看到热搜的时候，场面已经失控了。魏听潮的粉丝和网上站在郑家一边的人，已经打得昏天黑地，方圆百里无落脚之地。

    淮生看完这些，立刻去问了魏听潮：你妹妹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过了大概20分钟，淮生才收到魏听潮的短信：看起来像是几天前的事情，我也才刚刚知道。

    淮生回了个“嗯”，便转头告诉温晨，引导一下魏听潮的粉丝，让他们不要再大量地跟人对骂，却马上接到温晨的回复，说粉丝的情绪根本控制不住，她此前已经尝试过引导，却适得其反，使得粉丝调转枪头，分了一部分火力来骂公司。

    淮生的脑子飞快地运转想办法，想要安抚魏听潮巨大体量的粉丝的情绪，但一时之间，她发现无甚可解。想了想，也只得如此回复温晨：辛苦你了，如果引导不来，便让他们骂吧，公司承担一部分火力也好。

    淮生这几天连轴转，身体早就吃不消，如今又在车上一直盯着手机，只觉得头晕眼花、恶心反胃，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呕吐，便闭目养神。一不留神，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淮生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里，只不过前面守着的不是司机，而是彦寂。

    她看着窗外西沉的太阳，脑海中后知后觉般浮现出如今的这错综复杂一团乱麻般的局面。问彦寂：“我睡了多久啊？”

    彦寂的声音很温柔：“从中午到现在，大概4个小时吧。”

    淮生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想下床，却被手上打着的吊瓶牵制住了：“那你不叫醒我？”

    彦寂赶忙上前制住她：“你不是睡着，是发烧发得晕过去了，自己都不知道吗？”

    淮生稳下心神：“哦，这样啊。热搜上怎么样了？”

    彦寂没有说话。

    淮生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凉了五分：“不容乐观是不是？麻烦你把手机给我一下，我自己上去看。”

    彦寂犹犹豫豫的，淮生急了，吼了一声：“哥哥！”

    彦寂只好把手机递给她，她上网一搜，心底生的寒意越来越浓烈。在她生病的几个小时里，魏听潮巨量粉丝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即使对公司的谩骂分散了一部分火力，却也没能挡住一些人涌到郑山河的账号下，疯狂肆意地辱骂、攻讦、诅咒他和他的女儿，各种恶毒怨怼、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这彻底激起了其他人的逆反，原先站队魏听潮的人看着如此疯狂的场面也倒戈向郑家，如今魏听潮的处境，可谓是孤军无援。温晨试着做过几次引导，均无功而返。淮生又联系不到，她又不敢拍板做大决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局面扩展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局面。直到残疾人联合组织官方下场，痛斥魏听潮的粉丝，场面已是压倒性的不利。

    而此时，魏听潮刚刚结束一天的拍摄，拿到手机，这才看到这腥风血雨的场面。他刚想给淮生打电话，却忽然收到一通来电。来电者他有过备注，叫“韩束心”，他在脑子里略一思索，便把她和卓清泉的助理对上了号。

    他按下接通键的同时，也按下录音键：“您好，韩助理。”

    对方估计没有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停顿了半秒：“魏老师好。”

    魏听潮不耐烦：“有何贵干？”

    韩束心见他没有久做纠缠的意愿，便也单刀直入：“魏先生知道《左传》中孔文子和孔子的对话吗？”

    魏听潮一听，便明白她的来意：“良禽择木而栖？看来卓总是想让我另择主家？”

    电话里的韩束心以为他动心：“如今长怀已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多久。但您天资上乘，前途无量。卓总说，若能合作，要解如今您的危局，不在话下。”

    魏听潮直接笑出声：“那你帮我转告他，他想多了。”

    说完便挂了电话。

    拍戏的剧组在山顶，魏听潮本想拿了手机便走，一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色闪得晃了神。

    残阳如血，青山如墨，苍穹之下见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