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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续情

    五

    街上行人逐渐变多,再有几日,就是大年三十,外出务工的人,能回家的大多都赶着回来了。

    薛晴的亲生父母素来理念不和,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家族向上发展的牺牲品。等时局稳定,商量离婚时,却发现意外怀上薛晴。于是,两相生厌的他们,捏着鼻子搭伙又过了几年。在她离家入队后,两人火速离婚,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父亲的新家、母亲的新家,从前过年薛晴各去过一次。饭桌上的人对她都是招待客人的态度,包括亲生父母,无一例外。

    好在花滑比赛是从9月到次年3月,她也到了参赛的岁数,后面的春节多数是同教练队友一起奔波在世界各地,很没有太过重视。

    今年节前,父亲和母亲都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过去。薛晴考虑了两天,最后一一回绝,选择留在暄城。

    正值暄大寒假,扶昀岚家里的情况,看上去比她更甚,同样没个地儿容得下他。

    大学寒假,若是不去兼职赚钱,也无须实习积攒履历,便是没有半点事情,主打一个“闲”字。尤其是没有家事,经济无忧,体弱多病的扶昀岚,除开练琴,无一事可做,闲得快长草了。

    于是乎薛晴规划好的暄城周边游,临时变成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情侣游。错开年假高峰,他们初六出发,无所顾忌,放开玩了半个月。

    薛晴自不用说,学得起花滑的人家本就非富即贵。虽“无家可归”,但父母对她的生活费从不克扣,向来都是拿得两边双份。

    同样,扶昀岚也不是个差钱的主,用他的话来说,母亲逢年过节,想起他这个儿子的时候,或多或少会转些钱给他。

    他是母亲酒后乱性,未婚先孕的产物,生下来便丢给了父亲抚养。母亲一年后成婚,生下妹妹林芸。七岁时,生父离世,扶昀岚的抚养权转到母亲名下。但她不愿有损企业形象,没有对外承认他;也不想破坏美满的家庭,便一直给他安排的寄宿学校。除了打钱,母子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许是她觉得从未尽过母亲的责任,感到愧疚,年初公司上市时,给他分了2%的股份。为此让被她欺瞒多年的林家父女发现了扶昀岚。

    家庭处境的高度相似,使薛晴和扶昀岚在某种精神层面上更近一步,话匣子逐渐打开。两人时常对坐品茗,促膝谈心,甚为款洽。

    闲聊中,扶昀岚同她毫无隐瞒地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心脏病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先天性疾病。当年他母亲刚开始创业,碍于事业日日应酬喝酒,到第四个月肚子显怀,才发现了他。因为前三个月胎儿发育的关键时期过度引酒,致使他的心脏发育不全,诊断为单心室先天心脏病。

    他的病症较为罕见,以现有医疗技术,难以治愈。情绪激动发病时,目前针对此病症的唯一一种有效急救药,因所需药材罕见,提取制作流程困难,而数量稀少,需向制药机构专门定购。

    不过只要平日里按时吃保健药,杜绝剧烈运动,注意自我调节,不要心情大起大落,保持心脏供血平稳,便不会影响生活。简单来说,他得了一种“矜贵病”,动不得,急不得,怒不得。

    相谈甚欢的两人悠悠哉哉旅行回来之后,薛晴依照扶昀岚给她的建议,联系上那天去的冰场管理。同冰场商定,工作日借一部分场地做伤后恢复训练,作为交换周日她将给冰场当活招牌,免费冰演。

    扶昀岚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临时陪练和冰演伴奏的活包揽下来。

    三月初,扶昀岚寒假结束,薛晴也按照原定计划入学预科班。不过她只上半天,也就是一早上的课程。因为下午扶昀岚没课,她在他的陪同下,仍旧去冰场练习。

    与寒假不同的是,这段时间他们一个在一楼练花滑,一个在二楼练琴。

    有时候薛晴实在不想训练,便不去冰场,整一个下午都呆在扶昀岚的琴房里,看着他练。这么一来二去的,她甚至和音院的教授们都相熟起来。

    白发苍苍的教授们忧心美色误人,加之她算半个公众人物,一早便认出她。为了扶昀岚专注练琴,但凡在琴房看见她,就会把她逮到隔壁,名为教育批评,实则是给她开小灶补习古典音乐。

    教授无愧教授之名,薛晴听完讲解,感觉犹如醍醐灌顶。时间一长,她对音乐情绪的把控能力直线上升,P分得到较大补足。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如流沙般悄悄从指尖溜走,翻过年,弹指之间已是春分,距离扶昀岚的钢琴比赛还有三天。

    薛晴从一众教授的严密防范中,成功偷出扶昀岚,带着他一路狂奔,坐上一辆大巴车。

    午后慵懒的日光,嗮得车内有些闷热。刚上车,车载香水混合着复杂的零食味,汹涌如巨浪似得扑面涌入鼻腔。

    她屏住呼吸,对着票找到座位,急忙把车窗打开,考虑到扶昀岚的身体,让他坐到里面靠窗的位子。

    一车人很快上齐,司机大声吆喝句“出发”后,大巴车摇摇晃晃地追赶起天边的火烧云。

    “晴,教授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扶昀岚默默调出群聊递给薛晴,笑得很是无奈,“你惹出来的祸事,你替我回。”

    薛晴眉尾一挑,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噼里啪啦戳了一大段话,附带上定位发出去。然后她便收到教授们源源不绝的语音问候,以及她手机上的数个未接来电。她任性地把两个手机往包里一丢,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装聋作哑的消失战术。

    扶昀岚对此毫无脾气,只是笑着将目光移向车票。看到终点站是青茫山,他有些意外:“你要带我去爬山?”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扶昀岚在薛晴面前“真实”不少,至少不像刚认识那样,说话总是三四个字往外蹦。自身的气势也柔和了些,起码不似从前天上仙那般孤傲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对!”薛晴重重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查了,青茫山顶的雪隐庙特别灵。我们去拜拜,我许愿不长高,你许愿拿第一。”

    “你不怕我折在山上?”扶昀岚调笑道。

    薛晴可听不得他这么说,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厉颜正色地强调:“不可能!我查了攻略,我们到山脚坐车,一路爬到半山腰,然后再转索道坐到山顶,全程需要走的山路不足两百米。咱们慢慢爬,走一步歇一步,不会有问题的。”

    “好。”扶昀岚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腰间,嘴唇贴近她的耳畔,轻声低语,“我的性命,便交予你了。”

    夕阳的余晖探进车窗,泼墨鎏金般洒了他半身,沾染上金粉的发丝随风而舞。氛围正好,奈何薛晴不吃这一套,恹恹地撇下嘴角:“扶昀岚,这是公共场合。而且车还在行驶,万一急刹车出事怎么办?你给我坐好。”

    “我错了。”他乖乖撒开手,靠回椅背,身子坐正,脑袋却换了个角度,娴熟地搭在薛晴肩上。

    薛晴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嘴上吐槽道:“重死了。”

    扶昀岚特别喜欢靠在她肩头,薛晴依稀记得从初见,他便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习惯了。

    扶昀岚最近被压着没日没夜地练琴,嗅着她发间的淡淡清香,很快陷入梦境。

    薛晴微微叹了一声,展臂蹩着手,将车窗拉上,又从包里翻出一件外套,给他盖好,然后亦是阖眼,闭目养息。

    青茫山离城区不算特别远,大巴车总算是赶在天边的鱼肚白完全消失,夜幕降临的前一刻,晃晃悠悠驶到山脚小镇。

    按车票上的路线图,现在离停靠站点大约只有十分钟车程,于是她侧过身子,想叫醒扶昀岚。

    他睡得很沉,被薛晴喊得半梦半醒,下意识抱住她,头往颈间蹭了蹭,迷迷糊糊念叨:“再眯一会。”

    奈何事不如人愿,司机赶着下班回家,一脚油门,五分钟没到,就开到站点停下,而后他堪称原样复刻出发的情景,一声洪亮的吆喝,叫醒了整辆车上所有睡着的乘客。

    扶昀岚被他吓得一哆嗦,睡意全无,身子一瞬立得僵直,片刻后又软软倒靠在薛晴肩上。

    “把外套穿上,刚睡醒,外面风大。”薛晴伸手揪出被他弄掉在座椅角落的外套。

    扶昀岚乖乖穿好,低垂着头,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眸中朦上一层水雾:“夜里上山吗?我好困。”

    “不上山。我们进景区换乘,到山腰的民宿住下,明天凌晨出发。” 薛晴收好东西,一把拉起扶昀岚,排队站在走道,跟着前面的乘客下车。

    晚风寒凉,薛晴走在前,扶昀岚睡意未消落后几步,整个人懵懵地跟着她买好套票,坐上观光车。他们来得正是时候,赶上最后一趟末班车。观光车沿着盘旋崎岖的山路成圈形行驶,夹道两旁满是青葱笔挺的树木。约莫二十分钟,车开到站。

    薛晴带着扶昀岚找到联系好的民宿,点上三两个山里特有的树皮菜。用过今日晚饭,他们各自回到客房歇下。

    不少登山人,夜半三四点就已整装出发,山里头逐渐热闹起来。薛晴亦跟着他们起身,不过考虑到他们不爬山,坐索道上去不消一个钟头,便没去叫扶昀岚。

    黎明前息,天还没亮,东方影影绰绰翻出一抹浅白,再晚可就赶不上日出了。薛晴打理好行装,走到扶昀岚门前,凑巧他也刚收拾好,打开门。

    用过早餐,他们直奔索道站。虽说坐全封闭式的索道没了爬山大半的乐趣,不过薛晴本意也不在此,自上而下俯视着山间云雾缭绕,树木苍翠欲滴,和扶昀岚隔着钢化玻璃拍了几张照片,也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

    只可惜,算漏春分的日出时间,他们到山顶晚了一步,太阳已爬上半空。温暖辉煌的光,中和对调了山顶的寒气,照在雪隐寺大殿的金顶上,显得它格外庄严肃穆。

    薛晴轻车熟路地买好香火,领着首次上山求愿的扶昀岚拜了一圈,而后走到功德殿中寻来住持捐出一个吉利的数,接着在拿到的祈福带上各自写下所愿所求。

    没一会,扶昀岚放下毛笔,等墨干透,给字条套上防水袋后:“晴,你写好了吗?”

    “好了,我们挑个好位置挂上。”薛晴一脸认真地封好袋口,还在系绳上打了一个平安结。

    庙里人渐渐变多,扶昀岚怕和薛晴走散,亦步亦趋地跟她后面,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祈福带,开口问道:“晴,你许了什么愿望?我……”

    “嘘,不可言。”薛晴转过身,垫起脚尖,急忙捂上他的嘴唇,“说出来就不灵了,等我们一起回来还愿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扶昀岚手指不自主收紧,眨眨眼,示意她明白了。

    “快趁树下人少。”薛晴松开手,快步走过去,在早就瞄好的位置挂上祈福带,合掌闭眼默念心愿。弄完后,身旁没见扶昀岚的身形,她寻了一圈,不想却在另一头找到他:“昀岚,你挂错了。那是菩提树,专求姻缘,求事业挂前面那棵。”

    扶昀岚没想到她这么快找来,纤长的睫毛缓缓垂落,在眼下凝出一片灰暗的阴影,手指慢吞吞地解开刚刚系好的结,勉强扯开嘴角:“我看这根树枝挂的少。”

    她等在一旁,看他走到五福树前,随便挑了个地方,把祈福带草草系上,接着来到她身侧:“我们回去吗?”

    薛晴顿感无奈,但想到是自己硬把他拉来,扶昀岚大概不信这个,就没多言,只点点头,淡淡应道:“走吧。”

    ·

    下山的时候,天上飘起细细密密的小雨。原本扶昀岚定的机票是在次日早晨,可天气预报显示明早机场所在的呈明区会有强降雨,机场也适时发来航班变动提醒。

    万不得已,他只能将机票改签到今天下午。原定计划被打乱,一来出门时带上了证件;二来先回城区再到机场,时间太赶;三来天阴下雨,路上指定堵车。保险起见,扶昀岚索性就地打车,直接前往机场候机。

    他是一个人去的,薛晴送走他之后回到大巴车站点,坐上车,返回暄城市区。

    扶昀岚的钢琴比赛在京都。于薛晴而言,京都是她出生长大的故乡,是她训练呆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亦是花滑大奖赛Z国站举办的城市。

    她去年堪称狼狈地从京都逃离,心里始终怀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现下自然不愿过去。

    到站下车,走回酒店,薛晴洗完澡摊在床上心烦意乱地瞧着时间。没多久,她便收到了扶昀岚平安落地发来的信息。

    ·

    “凯撒”钢琴赛为全国顶尖一流赛事,汇聚了来自各地出色的钢琴手,扶昀岚参加的是十八岁到三十二岁的专业青年组比赛。

    比赛分为初赛、复赛和决赛三个阶段,然得到业内认可的部分选手,可以获得推荐名额免去初赛,直接进入复赛。除了扶昀岚,这一届另有三人收到推免函,他们四人连上初赛出线的十六位选手,共计二十人,一同角逐晋级决赛的七个名额。

    复赛现场,扶昀岚抽到一号,率先登台表演。在酒店修整一天,他状态不错,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琴音宛如高山之瀑,飞珠溅玉般惊艳全场。演奏完,扶昀岚无心交际,又明知自己能力,便没等复赛出结果,独自离开,回酒店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举办方发来的两封邮件。

    第一封是入围决赛的选手名单,既能受到官方的评定邀请,其专业能力必然都是一等一的,受邀的四人全部成功晋级,他位次第三。

    第二封于他而言,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今年的“凯撒”热度空前的高,主办方临时提议将决赛改为全平台直播,考量到借调调试设备需要时间,于是把次日的决赛,后延三日到周天举行。

    扶昀岚揉了揉太阳穴,莫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在手机上改签了航班。本来三四日便能回去,如今却平白要在这儿呆上快一个星期。

    翻了下聊天框,他昨天傍晚给薛晴发过去的消息,至今没有回复,郁闷地把手机随意一丢,踢掉拖鞋,倒在床上裹好被子,而后缩成一团贴靠墙边,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躺在地毯上的手机,开始不停震动。

    扶昀岚正出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依稀似听到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滚了一圈,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将手机扒拉到床边捡起来。

    定睛一看,发现锁屏页面上填满了未接来电和聊天软件里的视频通话,而来电人一排看下来,都是薛晴。

    他刹时吓得睡意全无,手足无措地捧着手机,脑海里不停浮现出的念头如波涛翻滚,拼命思索着一会要如何解释。

    还没等他想好措辞,房门响起“滴滴”的开门声。

    扶昀岚下意识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一身驼色风衣,看起来风尘仆仆,如黑云压城般阴沉着脸的薛晴。

    他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不由满载欢喜,笑容溢出:“晴!你怎么来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包”,薛晴一肚子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顿时从嗓子眼压回肚子里。

    合上门,她拖着行李箱极具压迫感地走进来,站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冷问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睡着了,手机被我丢地毯上。”扶昀岚如同上课顽皮被叫去办公室训诫的孩子一般,低垂着头,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

    薛晴看着他半个身子还蜷在薄被中,加之凌乱无序还翘着两根呆毛的头发,清楚他说得是实话。

    按下繁乱难理的情绪,她整个人松了下来,没出事便好。

    “下次把手机放身边。”薛晴微微停顿片刻,把行李箱往扶昀岚眼前一放,“我下飞机联系不上你,一路寻来……算了,你的行李我都收好带来了。”

    说完,薛晴拖下风衣搭在椅子上,转身向门口走去。从窗户探进来的阳光,如同一件精巧的薄纱披在她的肩头:“我出去……”

    “晴!”扶昀岚慌忙从被子里爬出来,光脚踩在羊毛地毯上,三两步走到薛晴身后,右手拉住她的手臂,身子试探性地徐徐贴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半隐在光中,扶昀岚逆着晃眼的光,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种神情,但看她毫不犹豫扭头离去的动作,她对自己的舍弃之意已然清晰可辩。

    “可以不走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发出垂死之人挣扎向生的期盼。

    薛晴往侧边迈了一步,然后反手把扶昀岚从毒辣的具像化的光线之中,拽到经由葡萄紫色的真丝窗帘柔和驯化过后,表现得格外温顺的光下。  然后她用尽可能柔缓的语调,将未尽之言补全:“我去把备用房卡还给前台。”

    温暖的阳光适逢向西移了半寸,阴霾褪去,烘得他坠入冰窟的心寒气渐散,周身暖洋洋的。扶昀岚缓过神,微笑着说:“我陪你去。”

    “你还穿着睡衣。”薛晴无语地抿下嘴角,倍感无奈,“大钢琴家,你稍微打理一下自己的形象。”

    扶昀岚伸手摸了摸堪比鸡窝的头发,耳根不甚明显地泛起红粉,站在原地眨眨眼,接着快步流星冲进卫生间。

    薛晴摇摇头又是一叹,嘴角却如实向上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等她回来,扶昀岚已然把自己收拾地用“光鲜亮丽”一词来形容都不为过。

    酒店服务员推着餐车,跟在她身后进来,把点的菜品在桌上摆放好,退出去。薛晴招呼一声,便坐下先动筷吃了起来。昨天傍晚的飞机,都已登机,却因突降特大暴雨,延误到今天黎明才起飞。落地后,她手机快没电,又联系不上扶昀岚,一路找过来,早就饿得饥肠辘辘。

    现在是正午时分,扶昀岚吃过早餐又睡了一早,自然不太饿,陪着她象征性地吃了些。

    吃饱喝足,薛晴往椅子上一摊,带着几分奔波后的困倦,恹恹道:“飞机延迟起飞两次。我来晚了,没看到你复赛,是不是下午决赛。”

    “推后了。”扶昀岚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暗暗夸赞主办方做出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

    这是扶昀岚首次来到京都,刚好空闲,养足精神后身为“本地人”的薛晴便带他四处逛了逛。玩的时候时间如流水,总是过得飞快,转瞬间到了决赛当日。

    ·

    薛晴踩着红绸地毯,走进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式建筑,以参赛选手家属的身份,由礼仪小姐指引着上到二楼看台就坐。

    为了配合直播,主办方临时将舞台挪到金碧辉煌的大厅正中央,四周的观众席呈圆形将其合围。随着舞台灯齐齐打在黑金色的钢琴上,比赛正式开始。决赛依旧采用抽签排序,扶昀岚的运气不知算好还是坏,再一次抽到一号上场。

    琴音渐起,恍然间,薛晴瞬转奇境。她宛若站在一泊被冰牢牢封住的死湖中心,呜咽的风吹过溢出丝丝缕缕寒气的冰面,从身后包裹住她,轻柔地将她托到悬挂在浓稠夜色中的钩月之上。坐在月芽儿尖,身下温凉的月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姿态入侵湖面,她看见那层冰逐渐变薄,乃至融化。

    湖面与黑夜隔空相望,被风吹动的水面,一毫一寸地补全湖泊中心,诚惶诚惧地勾勒出朔月的倒影。天上月仿佛觉察到它的心思,割去锋利的芒,月光流泻而下笼罩着水面。揉碎的光与波光粼粼的湖,苒苒交融。

    暴风来的突然,没等湖反应过来,就已一泻而下。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滴,狠狠击碎它身上朦胧不清的月色。呼啸而过的风残忍地卷来一朵墨色乌云,遮住从清冷融化为温暖的弯月,将湖与月彻底隔绝,再难相见。

    为爱而生的《月光奏鸣曲》演奏结束,薛晴已然热泪盈眶,目光被泪水晕开,涣散地痴望着扶昀岚优雅起身,鞠躬一礼,继而淡然退场。

    他从后台上到二楼坐到薛晴身边时,她已然全身心醉于下一曲。比赛预计中午结束,机票定的今天下午三点,时间还算充裕,他们可以看完整场决赛。

    薛晴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而身畔坐着的扶昀岚,看似面朝舞台,欣赏着对手的演奏,实际上却嘴角擒着温柔的笑,难于察觉地稍许偏头侧目,所有心思都全神贯注地落在灯影下,她微微发亮的发梢之上。

    他陪着薛晴一直听到比赛散场,而后两人回到酒店,收拾好行礼,紧赶慢赶到了机场。

    不过两个小时,飞机落地,他们终于顺利地踩在名为“暄城”的土地上。

    薛晴把飞行模式关闭,联系上酒店安排的客车,刚上车,手机震动两声,弹出一条来电提示。她见是林芸打来的,便下意识翻转手腕,给扶昀岚看了一眼。

    扶昀岚搭上车门把手,缓慢地绽放出一个微笑:“你接就好,需要我下车回避吗?”

    “不用。”她摇摇头,点亮“免提”的图标,接通电话。

    “晴晴,你知道我哥哥他什么时候比赛完,从京都回来吗?”扬声器里传来林芸甜甜的声音。

    薛晴见扶昀岚点了点头,隐瞒下自己跟去的事,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言,却又是切实情况:“他刚和我发消息,已经落地了。”

    上次扶昀岚在商场晕倒送医,她给林芸打了数十通电话,都没有人接听。事后第二天早晨,林芸回拨过来和她解释。她说他们一家临近傍晚去到温泉山庄,薛晴打来时,正泡在池水里,手机则是放在房间里面。

    挂了电话,林芸还给她发来实时定位,和手机相册截屏,证实她不是有意错过电话。

    知道扶昀岚突然发病进了医院,隔天林芸还买了不少补品,考试间隙专程跑到酒店,拿给薛晴,请她帮忙带给扶昀岚,同时送了她一件考斯特。

    林芸一番诚心诚意的赔礼道歉,薛晴对这件事便没了过多芥蒂,只是对好友家对扶昀岚的态度稍微有些不舒服。但这是他们的家事,她充其量算得上扶昀岚未过明路的女朋友,实在无从置喙。

    “我看了哥哥比赛,然后我想着爸爸难得回来,刚好妈妈也来暄城出差,晴晴你和哥哥又确定了关系……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爸爸之前和哥哥是有些误会,我想趁这次机会,看能不能让他们和解,我们终归是一家人……就当哥哥的庆功宴,刚好晴晴也见见妈妈……”林芸一席话说得磕磕绊绊,像极了没有打好腹稿,临时兴起打来的电话。

    薛晴明白她的意思,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但扶昀岚一直沉默的坐在她身边,没有表明态度,便迂回道:“过会我问问他的意思?”

    电话那头林芸犹豫片刻:“感觉由我直接邀请哥哥会好些,晴晴可以把哥哥的聊天账号和手机号发给我吗?”

    “嗯?好,我先问问,看他怎么说。”然后两人寒暄了两句,挂断电话。

    薛晴抬眸望向扶昀岚,有些诧异:“你们没有联系方式?”

    “就见过一次,他们刚知道我,以为母亲出轨,情绪比较激动,我就走了。”扶昀岚顿了顿,异常平静,“你发给她吧。”

    她点了几下屏幕,刚发过去没多久,他锁屏上就跳出了聊天软件提示。薛晴别过脸,注目着窗外的风景,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没一会,商务车开到市区,扶昀岚按黑手机,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晴,你想去吗?”

    薛晴听到他这么问,心里大概有底,浅笑着说:“看你,你想去我们就去,我倒是都可以。”

    “师傅,麻烦转去南柯饭店。”扶昀岚对着前方司机说完,转过头对她解释,“母亲明天航班,约今天晚饭。”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薛晴拽着他先到附近的商场逛上一圈,给林家父女和他母亲分别买了礼物,再重新打车去到饭店。

    饭点地址、包箱和菜品都是林芸定的,他们一家早早入席落座,等了约莫十几分钟,薛晴和扶昀岚才踩着临近迟到的点,紧赶慢赶到底。

    林芸选了一间中式风格,布景雅致的小型包厢,刚好够五个人坐下,彼此之间的距离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把握的恰到好处。

    圆桌主位上衣着得体,从容端坐的女子,和薛晴想象中的模样大致相同,单论她看在眼里的,扶母的一举一动,尽显其兰心蕙性,丰标不凡。

    倒是林父,与她脑补出来的形象相差极大。原以为能和扶昀岚这个闷葫芦闹不愉快的人,性格上应比较强势,甚至带有稍许威风凛凛。可面前的男子,云容月貌,仪态翩翩,就连脸上也一直挂着一抹淡雅宁静的笑容,看上去心慈面善,很好相处。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像是久病难愈,沉疴宿疾之人。

    首次家宴,意义重大,扶母专门请来摄影师,看似随意地拍了些合照。

    薛晴作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配合着照完相片,和林父、扶妈简单客套两句,送完礼之后,脸上便撑起和善娴雅的笑,正襟危坐,扮演起一只漂亮精致的“花瓶”。

    菜很快上齐,气氛不错,过了一会林芸见吃得差不多,便主动挑起话题:“哥哥,你今天简直帅呆了,直播间里好多人都在夸你。不仅人帅,琴也弹的好。”

    “名次出来了吗?”扶母放下汤勺,用手帕按了按唇周,眉心微蹙,不疾不徐地问。

    扶昀岚一怔,没想到她会关心比赛,倍感意外:“我没注意看。”

    说完,他看了眼邮箱,正好赛事组半个小时前,公示名次,于是反手便将链接转发到林芸新拉的群里。他听了全场比赛,心中有数,按今天的发挥,应该在前三名。对于打分制的比赛,水平能力差不多的选手,具体名次归属就要看选的曲目和演奏风格,是否能对得上评委的喜好。

    林芸捧着手机第一时间点开查看,待看清排名,欢喜到跳起来:“哥哥第一!”

    扶母面色如常,淡淡夸赞道:“不错的成绩。”

    “昀岚,我前几日正巧收到一架施坦威,可惜卡在海关,没赶上……这样吧,我在暄大附近楼盘购置了两套房产,你的那套,明日就可以签字过户。”林父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但却莫名多出一种疏冷的气息。

    扶昀岚愣了一下,见扶母轻点下颌,才开口道:“谢谢林叔叔,让你破费了。”他今年大四,林芸大二,想来是给她买的时候,顺代捎上他,在面上没有厚此薄彼。

    “爸爸,两套哎,那是不是我也有。”林芸拉着林父的手撒娇。

    “没挂科就有。”林父掩唇轻咳两声,拍了拍扒拉着他的爪子,嗓音半哑:“芸芸,礼节。”

    林芸松开手,嘟囔着嘴,气鼓鼓地说:“知道了,爸爸。”而后双手握住汤盅的两个耳朵,双手端起来喝了一口,扭头对他比了个鬼脸。

    林父无奈扶额。

    小胜一筹的林芸得意洋洋地又捧起汤盅,打算喝第二口。

    这时,意外发生了。汤盅“碰”的一声,突然碎裂成两半,锋利的瓷片直直扎入手心,形成一条又宽又深的弧形伤口。霎时,粘稠的血液喷流而出,顺着手臂,染红衣袖。

    两声女子的惊呼同时响起。一声是林芸划伤手的痛呼,而另一声则是来自这场聚餐里,没什么存在感的薛晴。原是扶昀岚晕血,看见那抹刺眼的红,瞬间没了意识,软软倒下。

    扶母见此情形,起身快步走来,打横抱起扶昀岚,破门而出时回头撂下一句:“芸芸跟上,去医院。”

    林芸回过神,举着鲜血淋漓的手慌慌张张跑出去。

    一瞬间,包厢里只剩下两人。薛晴下意识看向林父,只见焊死在他脸上的微笑缓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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