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上到一半忽然狂风大作。

    刚来学校的时候时笺一听风刮得窗棱咔嚓卡擦作响就心慌意乱。

    那时用的是乡村电。整个乡的用电都依赖深山老林中一处破旧房屋中的锈迹斑斑的发电机。

    电极弱,炒菜热油将电炉开至最大也需要五六分钟油才会微微冒出热气,等待油热的时间足够时笺批改几本作业。烧一壶水得烧两个小时。开电灯不如点蜡烛亮堂。

    因设备老旧时常停电,学校老师便时常戏称电站“水小冲不转,水大要冲断,不大不小修电站”。

    两字以蔽之:难熬。

    那时风如果刮得太大便会不小心导致碰线,马静思便带上政府、派出所的人,漫山遍野寻找碰电位置,运气好找几个小时,运气不好要花费一两天时间。

    昨年终于通了国家电网,因为风大碰电导致停电的事便再也没有发生过。

    最开始时笺却还不习惯,一度像以前一样将油倒在锅里就去改作业,烧得屋里浓烟滚滚,险些起火。

    风越来越大。

    用电却未受丝毫影响。

    时笺在亮堂堂的教室上晚自习。她刚来时,上晚自习基本看不清楚书本上的字。

    上回马静思书记来学校听取老师们意见,改善教学设备,时笺在问卷卡上填的是“多媒体”。

    学校的多媒体老化,电脑使用的还是XP系统。

    建设的过程或许缓慢,可一切必将越来越好。

    讲完练习,时笺布置了两道阅读题。学校的老教师指导新教师时常说指导学生做练习最好的方式是当堂做,当堂改,当堂讲。

    等待学生完成作业的过程中,雨从天空扑向大地,砸在玻璃上,哐啷作响。

    时笺立在窗前,望着学校背后的玉米地。

    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玉米在雨的袭击下咔咔咔闹得不停息。透过窗却看不真切,窗户上只有她和学生的影子。

    想着晚自习前离开的纪夏。

    时笺有些担心。

    从昨年起,国道便修得如火如荼。道路施工队日以继日开山凿石,从早上九点工作到下午六点,扩建原本的路段。

    进县城只有这一条路,所以施工队工作时,除非急病,即便是官员也都不能破格通过。而因需要大面积开山辟野平整出一条道路,小部分山体失去了覆盖在面上的植被,雨下得太大的时候时常导致小面积的塌方与泥石流。

    纪夏走的时候已经很晚。

    又在下雨。

    时笺责问自己是否对纪夏太过残忍,是否应该留他过一夜。可是她让纪夏走时天气尚好,何况所有人都要遵守规矩,乡里的所有人都只能在这个时间过。

    别人可以,纪夏也可以。

    她也时常遇见小面积的塌方,最初害怕,后面渐渐归于冷静。

    这般安慰,却还是后悔了。

    纪夏是头一次走这样的路。

    强令自己收回目光,时笺巡视学生作业的完成情况。仁真又在走神,眼珠滴溜溜直转,估计正在思考待会儿怎样缠着她要回手机。

    时笺已经想好打发的话——让你妈妈来找我拿。

    当年时笺的老师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她也觉得这样的老师很讨厌。而今大概就是渐渐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人。

    单是想想都觉得心塞。

    下课后,仁真果然缠了上来,他高出时笺一个头,与纪夏一样,不开口就是个小帅哥。一开口,汉语中带着浓浓的藏音:“语文老师,我可以拿手机不?”

    “让你妈妈来找我拿。”

    “我要被打死的!语文老师,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暴露啊!如果不是我有手机,那人就会欺负你,如果不是我有手机,就没人报警,如果不是我有手机,阿sir就不会从天而降!”

    这种时候仁真口若悬河,可一遇见作文就成了老水管,半响憋不出一个字。

    这话听来怎么她成了坏人?

    “不给!”

    “语文老师啊!”

    “时笺老师!”

    格桑大叔忽然在楼下厉声高呼,彭措师傅带着纪夏回来了。

    雨下得太大,山体大面积滑落,毁了施工队一台挖掘机,幸好没有伤到人。沿路不少地方都有落石,想要道路要彻底通畅可能要花费三五天的时间——如果这期间没有再次塌方。

    “时笺老师,师傅们都走不了,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彭措将那个人锁在了车里,带去警察局?”

    时笺叹气,纪夏又没有杀人越货,凭什么将他关进拘留所不?不能占用公共资源。

    打伞下楼。

    付了车费,在格桑与彭措分外八卦的目光中带纪夏进学校的接待室。接待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十月天已经冷了,时笺又给纪夏搬来了电炉。

    想走,纪夏叫住了她。

    纪夏浑身湿哒哒的,鞋上、裤腿上满是黄色的淤泥。单看脸,颇有几分禁欲气质。

    一张口:“时笺你为了躲我竟然来这种地方!我不在乎你躲我!可你躲我时能不能爱惜自己的生命!”

    果然,不开口的纪夏才是好纪夏。

    “我没躲你。”

    “不是为了躲我,难道还是为了梦想?”

    时笺懒得再听。

    男人的自信真可怕。

    “没错,就是为了躲你。”

    纪夏眉眼间有几分欢喜。

    时笺又说:“你多厉害啊,你是天,你是地,你是世界的中心。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地球的一切都围着你转,正在修的路,今天的雨,昨天的风,还有正准备修的塑胶跑道全是为了你。”

    “时笺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是谁不好好说话?是谁消失了五年后莫名其妙跑来,开口就是满满当当的自信,比霸道总裁还武林盟主?”

    “五年没见,我怕尴尬,想活跃气氛。”

    “气氛真活跃。”

    “时笺,命运让我留下。”

    “不,是塌方。”

    时笺又想走,纪夏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隔着衣裳,她也觉得他的手很凉。

    “快换衣服,会感冒的。”

    “感冒了你是不是就会心疼我。”

    “你是初中生吗?”

    时笺的心软了一点儿。

    纪夏复又叫住她。

    这次,他不闹不吵,他想好好谈谈。

    “时笺……我只是与你分开太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初我穷,但现在我有钱了。我们之间的最大阻碍没有了。”

    时笺鼻酸。

    他还记得。

    记得她妈妈说的那些话。

    她拉着纪夏坐在电炉旁。暖意融融中,将话说清楚。

    “我生气从来不是因为钱。”

    那天,当她从四楼水管爬下时她身上除了三块钱就是身份证,她决定逃离原生家庭,发誓不管遇见什么都要和他走下去。

    “可是你却走了。”

    五年,她给纪夏发了多少信息?打了多少电话?他的社交媒体上不是胡莎莎就是他的画。

    她给纪夏发消息,纪夏拉黑她。

    纪夏少有的露出严肃的表情。

    “胡莎莎有男朋友,他男朋友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社交媒体上看不见她男朋友是因为她男友不喜欢露面。”

    “为什么?”

    “……”沉默,而后回应:“因为我太帅了,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纪夏似乎比以前还要自信满满,比以前还说不出一句好话。

    他变了。

    过去的纪夏虽不太会说话,可面对她时总是笑着,对朋友温和有礼。只在给时笺看他的条漫《仓鼠帝国》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洋洋得意。

    现在,纪夏却总在炫耀。

    炫耀钱,炫耀长相,炫耀朋友。却只字不提他的《仓鼠帝国》。

    “那你为什么不肯联系我?”

    纪夏的脸上,笑意、洋洋得意都僵硬成痛苦。他张口,却又用力闭嘴,眼神飘忽,准备推诿之词。

    “时间,你赶我走,说明你还没有忘记我。你还在意。为什么不愿意重来一次?”

    “你没有回答。”

    “时笺,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

    时笺觉得自己做不到。

    因为这五年,他连一句话都未曾同她说过。他甚至拉黑了她。

    因为现在的纪夏站得太高,高得让她害怕,她知道自己够不着。

    因为五年前妈妈时倾因为纪夏穷将纪夏打伤,将纪夏赶走。而今纪夏有了时倾渴望未来女婿拥有的一切。

    和好,对纪夏不公平。

    纪夏未曾陪她在乡村度过苦难。

    她也未曾陪着纪夏走进荣耀。

    “纪夏。你为你的自尊远走天涯,我用时间为我母亲的错误买单。”

    互不相欠。

    放过他。

    也放过自己。

    时笺说完便走了。

    纪夏坐在火边,抱着头。

    没拿到手机的仁真还站在她宿舍门口。怯生生想要回手机。

    时笺还了手机,让他快点儿回家。

    “语文老师,那个坏人又欺负你?”

    时笺摇头。

    仁真走时,若有所思。

    十点。

    教学楼下还有老师在补课。

    笑眯眯的小丽丽跑来抓着时笺的一条手臂:“他们说那人是你老公。”

    “前男友。你还听见了什么?”

    “你的男人被抓进了派出所,饭店老板说你抛夫弃女。乡政府的小姑娘说他始乱终弃。派出所的说你和他是黑暗地下恋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我可以听一下吗?”

    也没有什么不能听的。

    “那个怪人啊,也曾经是我的光呢。”

    纪夏,曾经照亮她生命最黑暗的那段时光。

    她认识纪夏是在大二。

    那时纪夏手上似乎总有洗不干净的颜料。他坐在女生宿舍楼下,抱着她送他的贴着史努比的画板。

    时笺一下楼,他便献宝似的抽出画板上的画给时笺看。

    画纸上是两个胖乎乎的小仓鼠。

    粉红色的是时笺。

    天蓝色的是纪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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