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最后一天是星期四。

    天寒地冻，M县一些学校的水管被冻坏，提前放假。

    每到这种时候，老师们总会交头接耳说要不要今晚关了水龙头，水停止流动，隔夜便会冻裂水管。

    一边说，一边找来海绵给水管穿上厚厚的一层“衣服”。

    纪夏好奇。问时笺既然冬天很容易冻伤水管，现有措施又难以保证寒冬腊月用水正常，为什么市里不干脆取消边远乡下学校？更何况根据他的调查，现在有几所乡村学校全校的学生加起来也不到一百个。

    “为了保证所有学生都能顺利入学。”时笺声音不大，轻轻软软。

    可“都能入学”四个字中所蕴含多大的力量却只有真正扎根基层的人才知晓。

    每年开学季，毕业季，但凡听说哪里有学生有不想回学校的念头，马静思就会带上乡政府的成员，开着似乎永远泥水斑驳的吉普车行驶上弯弯曲曲的山路，汽车开不过去的地方或骑摩托车，或步行，挨家挨户听取家长意见，劝学生回校。

    的确有很多家长选择将孩子送去市里师资更完备、教学能力更突出的学校。舍不得年纪太小的孩子住校，便只能将家中老人一道送去市里，租房子居住。能出得起这样一笔钱的家长并不多。这是其一。

    其二，乡村中有不少妇女舍不得去正规医院做产检，导致孩子生下来便有身体或智力上存在一定残疾。市里没有特殊教育学校，普通学校也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只要能简单自理，便也会被送来飞歌学校这种边远的乡下学校。

    “所以你说，为什么需要飞歌学校存在？我想，飞歌学校这样的学校的存在就像邮政局，不管别的快递跑得再快，服务再周到，再怎么边远的山沟都能将快递顺利送到的却只有邮政。”

    纪夏安静听着，眼皮微微低垂，长睫动了动。似乎受到一点儿感动。“这就是你留下来的原因？”

    “有这样的原因。人们总喜欢说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凭什么是我去做。可既然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那你做一做，又有什么不可以？”

    时笺用手挡在额前，望着层层叠叠的云。云中光影斑驳，那是太阳留下的痕迹。

    太阳的痕迹穿过厚重的云，落在她的脸上，衬得笑靥如花。

    纪夏望着她，愣了片许，嘴角微微一扬。

    一声浅浅叹息。

    中午，时笺督促学生打扫卫生。中午提前上课，差不多三点就会放学。

    很忙，纪夏却一直缠着她问问题，像个好奇宝宝。

    “为什么这里每个周末放学都会提前？”

    “因为有的学生回家只能步行，要走一两个小时。”

    “家长不来接？”

    “家长得挣钱，挣钱很辛苦。我听杨阳说曾有对姐妹，住得很远，回家一趟要走近四个小时。回家的路与去县城的是同一条，偶尔有老师遇见归家的她们，便会顺路载她们一程。到了家所在的山脚下，爬山，还要近两个小时。就这麽远。”

    时笺笑着说起那两姐妹，最后她们都上了高中，也都去了大学，去看了更远的世界。年纪小的考了个本科，年纪大的读了个专科，学幼师。

    “读书有用。尤其对女孩子来说。”

    “别……男孩子也需要学习好不好……”

    握着扫帚从一旁经过的仁真插话：“美术老师，我们语文老师说男孩子能搬砖，有力气，将来还可以拉三轮！”

    时笺尴尬不已。

    纪夏笑眯眯看着时笺：“时笺老师的教育方针很好。重男轻女，男孩干重活，女孩子干轻活。”

    仁真摇了摇画笔，脸上的表情很正经。“不不不，美术老师你不懂。学校老师都这样说的，男生不读书可以去搬砖，女生不读书连砖都不能搬。政治老师说从这句话中能看出女人地位的提升。但是网上说，这叫做伪女权。”

    纪夏竖起大拇指！

    时笺目光微微一抬：“‘伪女权’的‘伪’字怎么写？”

    仁真抓了抓头。“语文老师，我去扫公区了哈！”

    纪夏笑出声。

    时笺微微侧脸，嘴唇一抿。

    纪夏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远不像最开始来的时候那样浓浓的总裁风，他声音很轻，很温柔：“时笺，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

    “谢谢。”

    “时笺，听着我表扬你，看着我眼中对你的欣赏，难道你就没有一瞬间的心动？”

    时笺知道自己错了。

    纪夏还是那个纪夏。

    眼角一扬，笑得不动声色。“教育局的领导也时常表扬我，眼中也有对我的欣赏。家长们也表扬我，眼中也有对我的欣赏。我每被表扬一次就应该心动一次？所以我不是海王，是自来水王？”

    纪夏鼓掌：“时笺，你抬杠越来越厉害了。每次和你说话都有种在网络上与人唇枪舌战的感觉。”

    时笺皱眉。她每日告诫自己一定要远离纪夏，却每次都不自觉被他牵着走。可这样不会太尴尬。

    毕竟是同事。

    “纪夏，你还真是表里如一。”

    纪夏眉梢高高扬起，等待后续。

    “你知道为什么蜘蛛精抓唐僧用丝？”

    “因为是蜘蛛？”

    时笺微微一笑：“你也一样。”

    皱眉，纪夏蹲在地上努力思考。

    时笺转身去检查卫生，绕了一圈回来，纪夏已想明白：“学历史的时笺同学自从教了语文，损人的能力与日俱增。”

    他摊开手，他的手心有一块酒心巧克力。

    “时笺，我和你果然天生一对。你看，对我而言你就是这块酒心巧克力。吃一口，就醉了。”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热情，手心三角塔形的酒心巧克力包裹着粉红色的包装纸。

    很多女人都喜欢巧克力。

    放在口中，软软化开，口中是对幸福的期待，所以情人节需要巧克力，因为即便是微微苦涩的黑巧，细细品尝后也能感受道一丝藏于最深处的甜。

    “时笺，伸手。”

    他目光温柔又干净纯粹。

    杨阳路过，瞄见这一幕，扶了扶眼镜。“这块酒心巧克力挺便宜哈。吃一口就醉了，肯定是假酒。”

    “杨姐，你就不能说句人话？”

    “你不是成精了吗？”

    时笺一愣，噗嗤一声笑出声。

    纪夏不太开心。“杨姐，难道只有我觉得打搅别人示爱不太好？”

    “难道只有我觉得分明知道别人不肯接受示爱却还要强迫对方接受是借着‘爱情’光明正大耍流氓？”杨阳拉过时笺的手。“走。”

    边走边“教育”时笺：你就是心太软！硬起来！像小说里面的恶毒女二一样硬起来！

    时笺使劲点了点头。细想觉得不对。

    小说里的恶毒女二，那不都是冲着男主去的？不都是为了得到男主而无所不用其极？

    杨阳：“……我是在夸你像总裁文中的恶毒女二。那些恶毒女二不都是漂亮美丽的财阀千金？”

    时笺无言以对。

    似乎自从有了纪夏，整个学校的画风都变了。开口闭口“总裁文”、“财阀千金”。

    忽然听见广播声。

    王校通知各班班主任暂时不要放学生回家，从今天到明天，考试。

    1月2日放假。

    立刻通知家长。

    临近飞歌学校所在片区的两个学校的水管都被冻住了。虽然精心保护，但飞歌学校也出现了一截水管出现冻裂的情况，为了防止出现无水用的情况，学校向教育局申请，提前放假。

    今天，是2019的最后一天。

    小丽丽因为要参加亲戚的婚礼提前一天走了。他们班语文老师也有事提前走了。给她所任教的二年级小朋友代课、代班主任的任务便落在了时笺和杨阳身上。

    王校说这两天考试还是放假由各班班主任决定。时笺和杨阳商量后都觉得跨年夜还考试太过于残忍，便决定小丽丽的二年级和时笺的初中二年级一起搞联欢会。

    “我们打平伙。”杨阳笑着说。

    打平伙。

    每人出一点儿钱，一起买东西做饭、吃饭。

    二年级学生每人凑了五块钱。

    八年级学生每人凑了十块钱。

    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剩下的便由时笺和杨阳添上。

    收一点点钱，让学生有自己也是活动一份子、也是活动的主人的参与感。

    河对门有肉，有韭菜卖。

    时笺让八年级的学生先考一门功课。

    自己和杨阳拿着小教鞭带因为语数老师都有要事提前离校、所以一早就考完了期末的二年级学生去河对门的小店买小零食和小饮料。

    二年级手牵手，时笺挽着杨阳。

    冬日的暖阳穿过核桃树的枝丫，斑驳。

    小孩们一路走一路唱歌。

    欢欢喜喜。

    小丽丽班上有个小孩因是近亲结婚，智力上有一定残缺。小丽丽从不嫌弃他，对他也像对普通孩子那样。

    小孩能懂她的好，一路念叨如果小丽丽老师也在就好了。

    “老师，我们想给小丽丽老师打电话，给她说新年好。我们想她了。”终于，兰木措小声说。

    “兰木措”是音译，汉语也可以写成“那么措”、“纳木错”等等。是仙女湖的意思。

    电话接通，一群小孩子围着手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出口的话却只有一个意思。

    ——小丽丽老师，新年好。

    ——小丽丽老师，我们想你。

    “我今天早上才走，你们就想我了？我也很想你们啊。新年好啊，我的小可爱们。”

    电话被转至时笺手中，电话那头小丽丽一个劲抱怨，说自己不该走，应该和时笺她们一起过节。“时笺，你必须答应我，今晚上要对我的乖孩子们好一点！”

    “好的哟。”

    买瓜果蔬菜，买小饼干。

    小孩子们每人手中提着满满一大包，一脸小小的幸福。

    回到学校，发面，准备馅儿，做包子。

    蒸包子。

    所有学生一起动手。

    每到这种时候时笺都会发现学生的新的小小优点，或是小小缺点。

    女生基本很能干，除去兰初。

    男生基本什么都不会，除去嘉央。时笺从没有想到，嘉央这种被全校老师公认走韩系的酷哥居然也做得一手漂亮的包子。

    至于最大的优点就是那张360度无死角的脸的泽丹，今晚又完美演绎“笨蛋美人”的人设。才剥了两个蒜瓣就看得杨阳头疼，一把抢过并责令泽丹哪里凉快去哪里。

    系着女生的花围裙，泽丹拿着香飘飘坐在一旁喝得开心。见自己的CP央斯基系反手系围裙系不上，赶紧跑来帮忙。

    似乎前几天的不愉快不过是小情侣间的小胡闹。

    时笺磕着CP。

    内心再度响起预警。

    有人磕CP是为了看别人幸福。

    时笺作为班主任，磕CP是为了杜绝早恋、棒打鸳鸯。

    就像杨阳说的：不就是男生女生间互相有点好感，难道还要责备他们为何心动？

    “但不能早恋。”杨阳扶了扶眼镜。

    时笺包着包子。

    人对另一个人心动，从来不是错。

    一个人总是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也不是下贱，也不过是心动。

    不过情之所起。

    素来一往而深。

    总会不知所踪。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杨阳，你说要不要喊纪夏也来吃包子？”

    今天，毕竟是新年。

    纪夏是一个人。

    “因为爱情？”杨阳在她耳边问。

    时笺摇摇头，又点点头。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矛盾。“终究相识一场，这样的小地方，没必要老死不相往来。闹得全校都知道我和他是敌人。”

    心中总有隔阂是因为念念不忘。

    四目相对也平淡如常才是真正遗忘。

    “时笺，你这种温柔比责骂他还狠。你温柔得不给他任何机会。”

    拉姆斯基忽然跑来找时笺，将时笺扯去角落，小声说：“时笺老师，时笺老师！我打听到了，我们班上的两个女生在和初一的两个男生谈恋爱！而且，有一对还是三角恋！”

    事实证明，每个班主任都需要一个小“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