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时笺顺着纪夏的目光看去,夜空群星璀璨,星辰让夜色温柔了三分。

    读大学时每年的跨年她都和他在一起,一起去广场参加跨年晚会。那天的广场总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总是紧紧拉住她的手,或是伸手揽住她的肩膀。那时他们身上的钱只够坐公交,他拉着公交拉环,她抱住他的腰。他会给她买仙女棒,用那二手相机拍下她的笑颜。

    往事种种,涌上心头。

    剪不断,理还乱。

    静。

    静得只能听见学生们的玩耍打闹声。

    纪夏点了一支烟。

    在国内时他姨妈始终不允许他碰触烟草。去国外那几年,或许是为了缓和压力,又或许是为了排解苦楚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抽烟喝酒都学会了。

    回国后却还是第一次抽。

    “时笺,你讨厌烟味吗?”

    “还好。抽烟的男老师挺多,习惯了。”

    “这样啊……”

    学生的喧闹声似乎比之前还要大一些。起夜风了,冬风刮动残留在地上的几片枯叶,咕噜噜打着转。狗吠声藏匿在角落,添了三分凄冷。

    纪夏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呼出暗淡的烟雾。“时笺,有些话,迟早要说。”

    时笺不自觉将手揣入羽绒服袋中,寒气穿过不知洗过多少次的鸭绒钻入手指的缝隙之中,一寸寸啃噬。她安静听着,心跳却比以往快很多。

    “时笺……你总说回不去了。是真的回不去,还是你用言语自我麻痹?”

    “……”有些感情,剪不断、理还乱。

    “时笺,我……”

    “十点了,学生该睡觉了。”

    “你真是‘合格’的老师。”

    时笺没回头,只招呼学生快些收拾,准备回寝室,说好明早的起床时间。“明天考试任务很重,加油哟。”

    “好的好的。”答应的最响亮的,往往是最淘气捣蛋不学习的。

    盯着学生回了寝室,时笺回寝室时第一眼就看见了纪夏。

    纪夏站在昏暗的走廊灯下,手中的烟一明一暗,呼出的烟被夜色吞噬得杳无踪迹。

    时笺可以避开,却还是走去站在他身边,静静的。

    山峦中民居的灯一盏盏熄灭,太阳能路灯的光画出蜿蜒崎岖的道路的轮廓。

    他静静抽着烟,她静静立在他身边。

    有人打着电筒路过,有人骑着摩托车深夜归家。

    “时笺,去你家里说,好吗?”

    时笺倒了一杯水给纪夏,坐在他对面,开电炉,伸手烤着火。电炉燃烧通红,即便断掉电源,也有漫长的余温。像热恋慢慢冷却,余温绵远。

    纪夏抽出一根烟:“抽烟?”

    “随便。”

    点烟,一口未熄,纪夏便将烟摁灭。他微垂首,许久没理的额发有些长,遮住了眼睛。他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时笺静静坐着,等待。

    或彻底断了。

    或再续前缘。

    窗被夜风吹得“哐啷”一声轻响。

    纪夏肩头一颤,似如梦初醒。微吸一口气,缓缓道:“时笺,有研究说杀人的暴虐或许会遗传。”

    时笺的心用力一跳,继而慌乱不堪。她以为纪夏会说被时光吞噬的爱情。

    她努力笑,想要抬手拍拍纪夏充作安慰,手却停在半空中迟迟不能落下,手指微屈,合不成坚定的拳。只硬声回应:“胡说的。才不会。专家说的话怎么能当真……都是假话。”

    可前段时间被纪夏烧掉的那副画闯入时笺脑中。

    被烧掉的鲜血淋漓的家,或许还有鲜血淋漓的童年。

    纪夏笑了声。

    笑声很浅。

    “没事的,时笺,都过去了。我只是想要告诉你那个被藏匿的真实的我。”

    他慢条斯理,声音平静而毫无波澜,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讲一个被记在书页上,被无数人漫不经心翻过的过往。

    “我几乎忘了,我身边曾有过一个被称作父亲的人。生物学上的父亲。那人,杀过人,将人一刀一刀剁成肉块。将肉块冲进了下水道。

    “他的父母早已和他断绝了关系,他的狐朋狗友说他可怜,说他吸.毒是身不由己,说他不能控制自己,他很可怜。是死掉的那个人活该,谁让她不肯拿钱给那个死刑犯?谁让她有个喜欢画画的儿子,谁让幼儿园老师说她儿子很有天赋,画材需要钱,上辅导班需要钱,接受好的教育需要很多钱。”

    时笺嘴唇轻轻颤抖,手指尖微微发颤。

    心跳一声比一声快,牙齿咬着嘴唇,瑟瑟发抖,她甚至开始仇视自己能迅速洞察一切并做出最好的决断的能力。

    她伸手,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安慰。纪夏却像需要安慰的小狗一样贴了过来,微微低头,头还在她手心轻轻蹭了两下。他微闭眼,目光温柔却又散乱。

    他坐正,说得很慢,慢慢悠悠,随随便便,曾经千钧重的苦难被轻描淡写。

    眼神添了三分冷。

    “时笺,那个死刑犯杀的人是我妈妈。或许是幼儿园老师不该告诉问她我绘画有天赋。如果老师不说,或许她还能和那个男人熬一段时间,熬到她有胆子面对家暴并将那个人送进监狱。可那个时候……她不敢。我偶尔想……如果我年纪再大一点儿就好了,我就可以保护她。一个做儿子的保护不了母亲是多么残酷的事?

    “其实那天、我在,可我没用,我想要呼喊,却一声都发不出,话哽在喉咙,一声都发不出。我就看着,一动也不敢动。外婆说,我半年不会说话。”

    时笺僵了。

    她想抱住他小声安慰。

    却只小声说:“你还小,那时候你还小。”

    那时候的纪夏不过五岁。

    纪夏却笑着,拿起那根被摁灭的烟捏在手中把玩。“是无能,不是年纪小。所以,我发誓我要保护姨妈和她的女儿。时笺,有些事我不想说,可……”

    时笺,他们说杀人和暴虐的基因会遗传。

    时笺,我推你了。分手的那天晚上,我推你了。

    姨妈说,姨妈说,我继承了妈妈所有的优点。或许,我也会继承那个死刑犯的所有缺点。那个死刑犯在谈恋爱的时候也偶尔会推我妈妈一把。时笺,那天我推你了。

    时笺坐在电炉旁,用力抱着自己的腿。他说的那些话在她耳畔底底地盘旋。

    她打开电脑,打开浏览器,输入家暴。

    每一页都鲜血淋漓。

    她记得纪夏当年曾说过转学的事。她又输入纪夏曾经生活的城市,找到当地的论坛,输入家暴,输入分尸,输入吸.毒,输入女教师。

    找到了。

    时间太远,连电子新闻都没有一张。

    但当地关于犯罪的论坛上有蛛丝马迹。

    零零散散。

    小城。

    男女相亲结婚。

    男方出轨被小三骗光了所有钱,曾有吸.毒史,与父母断绝关系。妻子是教师。因工作,因丈夫的家暴,将孩子交给自己母亲抚养。一岁那年,孩子的外婆入院。

    妈妈只能带着孩子去学校。

    家暴。

    因为孩子和闲言碎语,不离婚。

    那位母亲死的那年,孩子五岁。

    外婆抚养了外孙两年,外婆过世。那孩子被大学才毕业的姨妈被去了别的地方生活。

    姨妈为了养那个孩子三次被男朋友分了手。最后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个是个美术老师,通过那孩子认识的。

    全是揣测。

    全是听说。

    真实藏于“听说”之中。

    难怪纪夏从不会说以前的事。

    时笺在被窝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头一次希望网上的流言全是谣言。

    她迷迷糊糊睡了,断断续续又不甚清晰的梦中是纪夏的声音,那声音断成断断续续的残片,残片彼此靠近,拼贴出他的人生。

    时笺,那天我推你了。

    他们说,杀人犯的暴虐会遗传。

    时笺,我妹妹病了,姨妈和姨父要养我,要养妹妹,他们只拿得出五万,妹妹的病要很多很多钱,二十万。我需要钱。所以我必须走。

    时笺,我想要联系你。可我在美国打伤了人。为了不坐牢,赔了不少钱——那个黑人想欺负胡莎莎,我不能不帮她。

    时笺,那个时候的我不能靠近你,我只会拖累你。

    时笺,我以前不想说。我不想你觉得我在卖惨。可我想要你知道为什么,我怕我再不说,你就真的走了。就算是卖惨也好,我要你知道原因。

    时笺,我需要的是你的爱,而不是怜悯。

    时笺,我不需要怜悯,从小到大,我见过了太多的怜悯的目光。那看似温情,带着浓浓叹息的目光的深处是窃笑,是好奇,是不断流泪,是用他人的苦难让自己欢喜。

    时笺,再次相见后你对我说了多少次“再也回不去了”?又在心里悄悄说过多少次“再也回不去了”?是再也回不去,还是你不敢再试一试?不敢重新再来?

    时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纪夏说得不错,她总是对自己说,回不去了。

    是真的回不去,还是她不敢回去?

    他在她心中已镌刻下深深的印记,深得足以让她失去回首的勇气。

    是她不再爱他了?

    或许还是爱的。

    可她再也没有从四楼水管爬下,只为见他一面的勇气和胆量。

    ——时笺,给。

    记忆中的纪夏眯眯笑着,递给她一支仙女棒。那年的跨年夜他们避开人群,蹲在寂静的河畔玩仙女棒,河风阴冷,她打了个哆嗦,他伸手揽住她,在她笑眯眯看向他时忽然吻了过来。

    那是他们的初吻。

    时笺将自己塞入被褥深处,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风化作细细的刃从窗缝、墙缝中穿过,让夜变得更冷。

    是她不好吧?

    是她用看似亲密的冷漠逼着他说出了被深埋的曾经。

    零点。

    到202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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