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火把接二连三地点燃，冲天的火光将漆黑的夜色烧得通红。

    郭云岫越过成戈的肩膀，粗略扫了一眼，只觉得数不胜数的光点像一条燃烧的火龙，将他二人盘旋在最中间。

    看这人数，不止是御前侍卫倾巢而出，恐怕赵襄还调来了禁军。

    真是大手笔。

    成戈放下郭云岫，改用手牵着她，另一只手则是抽出佩刀。面对愈发逼近的人群，他回头轻声道：“不要怕。”

    “我不怕。”郭云岫看着眼前围上来的刀兵铁蹄，容色平常。

    她从来便知，命运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事情会一帆风顺，它总是阻碍她。

    云岫抬眸，望向一整片黑洞似的天际，她与它长久的对抗，从一开始命数无法改变，到后来兜转旋回，各出招数，再到如今……

    她已经许久未输过了。

    郭云岫缓缓从成戈身后走出，她的声音有些冷：“陛下围而不攻，是有话要说？”

    大风呼呼地灌过人群，火光跳动的飞快，千万人鸦雀无声。

    片刻后，正对郭云岫的一支禁军分开两侧，皇撵被抬到前面，帘帐撩起，露出赵襄阴鸷的一双眼。

    他的眸底暗色愈浓，也不知是丹药作祟还是内心愤恨：“更深露重，皇后要去哪里？”

    郭云岫未答，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事到如今，她都开始怀疑所谓吃了丹药性子就变得阴戾一事，是赵襄在做戏。

    她好奇地问道：“你的重病昏迷是假，身体羸弱也是假吗？”

    赵襄眯了一下眼，慢慢勾起一抹阴沉的笑，反问道：“皇后对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下一秒，笑意倏然敛去，赵襄冷冷道：“诛杀反臣，救出皇后。”

    “诛杀反臣，救出皇后！诛杀反臣，救出皇后！”

    赵襄身侧，众军齐声领命，声势浩大如雷霆万钧。

    成戈再是勇武的将才，也不可能真的以一敌百。

    且不说他带来的人都安排在宫外接应，即便是跟着进来了，寥寥数人与眼前星罗棋布的兵马比起来，也根本没有赢面。

    唯一令成戈稍安的是赵襄没打算伤害郭云岫。

    成戈高举刀尖，遥遥指向赵襄，蓦地，一支长枪破空而来，成戈挥刀打中，长枪偏转方向朝他的右后方射去。

    一阵惊马声过，长枪牢牢钉入地面，棍身直颤，嗡嗡作响。

    霎时，四面兵马合围而上，近兵持刀，骑兵执枪，一前一后逼得成戈不断换位找寻突破口，却在不知不觉中包围圈越来越小。

    成戈的左肩中了一刀，已无力举起，长枪逼近，直冲喉管而来，成戈再次举刀打开，被迫又退一步。

    身后接踵而至又一次攻击，他来不及反手挥刀，只能侧身闪躲，用右肩抗下了这一枪。

    一股剧痛传来，成戈的右手倏地脱力，长刀坠地。密密麻麻的刀尖下，他的手中再无可以用来拼杀的兵器。

    成戈踉跄了一步，知自己已入穷巷，无力回天。他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被禁军隔开的郭云岫，嘴唇无声地张开。

    ——岫妹，对不起，没能带你离开。

    他勾了勾唇，一抹歉意的笑浮起。

    成戈闭上眼，等待最后一刀砍下来。

    “住手！”

    郭云岫扬声一喝，缓步上前，无数刀尖在她的面前举起又放下。赵襄救人的口号言犹在耳，无人敢真的阻拦她。

    赵襄本可以马上看到成戈血溅当场的一幕，忽然的暂停让他的眸中闪过嗜血的暗芒，不善地警告：“皇后这是又想做什么？”

    郭云岫低头，匆匆扫过已无力站立的成戈一眼，抬眸时平静道：“臣妾有话，想单独与陛下讲。”

    “哦？”赵襄嗤笑一声，忽然从皇撵上站起身。

    他不屑地瞥了一眼败局已定的成戈，如一个胜者召唤奖品般，朝郭云岫伸出手：“那皇后就自己走到朕的身边来吧。”

    郭云岫抬步欲走，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岫妹，不要去，不要……”

    成戈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很快被人压回地面，他语不成声：“不……不要……去……危险……”

    赵襄见状，哈哈大笑：“皇后，还不快过来，朕在等着你呢！”

    郭云岫不再迟疑，快步穿过军队，走到赵襄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搭上去：“还请陛下恩准臣妾，入皇撵与陛下单独叙话。”

    赵襄的大拇指在郭云岫的手背上滑动了两下，他神情阴鸷地审视着她，似乎在考虑这件奖品还有无收下的必要。

    不远处，成戈挣扎的声音再次传来，赵襄微微一笑：“朕倒想听听皇后要与朕说些什么，上来吧。”

    郭云岫上得皇撵，帘帐垂下，如同一个封闭的小空间。

    无需赵襄开口赐座，她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斗篷，径直坐下，正色道：“请陛下放成戈出宫。”

    赵襄冰冷的眼神仿佛一条毒蛇：“皇后是在与朕说笑吗？”

    他的神情不耐极了，却又藏着一丝即将除掉心腹大患的畅快：“今夜无论如何，成戈都必须死在这里，绝无放过的可能！”

    赵襄迫不及待地要杀死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他也要用皇权压死对方。

    “你会放过的。”郭云岫并不惯着他，当即反驳。

    她缓缓靠近赵襄，在到达对方警惕的距离后，又停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赵襄诧异一瞬，倏地皱眉：“你身上是什么香？”

    郭云岫解开斗篷，霎时，香气更甚，充盈了整座皇撵：“陛下不觉得熟悉吗？”

    赵襄眉头更深，隐隐不安道：“朕记得，冷宫里的那杯茶就是这种香味，你不是说干花没了……”

    话未说完，赵襄突然捂住胸口，面色煞白。

    他伸手指着郭云岫，似是想要开口说话，却先吐出了一大口血。

    郭云岫平静地往后退开，不想血溅到自己身上。

    赵襄气息紊乱，已坐不稳，摔在她的脚边，他的胸腔之内气血翻涌，心痛如绞：“你下了毒？”

    “是蛊。”郭云岫轻声回答他。

    “为……为什么？”赵襄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一双眼睛恨恨地亮着怨毒的光。

    “我本一直在犹豫。”郭云岫微微弓着身子，低头看他，“当成娴的死讯传来时，我方下定了决心。”

    “赵襄，你本性狠毒，不值得信任与托付。”

    她轻轻笑了一声，却更像是嘲讽：“更可笑的是，你竟然妄图掌控、摆布、利用我？凭你那高高在上的皇权？”

    “那我便拿走它。”

    郭云岫直起身子，淡淡道：“这个世界皇权为尊，人类区区百年的性命不足以改变根深蒂固的信仰，我一开始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可偏偏你想用它禁锢我。”

    “任何想要禁锢我的，我都要摧毁。”

    “当然，也包括你。”

    郭云岫再次看向赵襄，他的嘴唇微张，表情空白，一双眸子半合半闭，已完全失去了神智，只剩下一片空茫。

    “赵襄，告诉外面所有人，放成戈出宫。”

    郭云岫发布了命令，赵襄缓缓地呆滞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如一个傀儡一般喊道：“放成戈出宫。”

    皇撵外的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似乎才消化好了这一句话，松开了对成戈的钳制。

    甫一放开，成戈立刻朝前跑，又被人拦在了皇撵之外，他挣脱不开，怒喊道：“赵襄你放了她，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你冲我来！”

    “赵襄！赵襄……”

    成戈直呼皇上名讳，是为大不敬之罪，可皇撵之中并无斥责声传出，众人看着这一出闹剧，静若寒蝉。

    良久，皇撵内终于有声音响起：“成戈。”

    郭云岫撩开帘帐，探出半截身子：“陛下有旨，宣你明日一早带着兵符上朝觐见。”

    赵襄就坐在郭云岫的身后，也露出了半截身子，并未对她说的话出言反驳。

    成戈不知郭云岫是如何做到让赵襄放他离开的，但他不能就这么走了，让她独自留在皇宫，留在暴戾无常的赵襄身边。

    “成戈。”郭云岫轻声唤他，柔和的声音安抚了他躁动难安的情绪。

    “去吧。”她轻轻笑着，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明日一早，我在宫中等你。”

    这一夜快要结束了，天色将明，灰色的云层浮在空中，一动不动，远方间或传来几声啁啾的鸟叫。

    郭云岫扫视了一圈密匝的人头，吩咐道：“陛下有旨，各回其职。”

    “曹公公，我们也回凤仪殿。”

    曹公公蓦地抬眼，惊疑不定地朝郭云岫身后望了好几眼，眼见着赵襄没有任何不同意的举动，曹公公这才大声复述出来。

    禁军迅速撤离，侍卫也大量隐退，皇撵调头，稳稳朝着凤仪殿而去。

    谁都没有想到，一场注定的杀戮竟这样悄无声息地终止了。

    皇上携皇后回凤仪殿，成戈安全出宫，一切平静地就好像今夜的出逃没有发生过一样。

    凤仪殿外，阿越等在门口。

    郭云岫率先下皇撵，曹公公见赵襄未动，就上前去扶他，不曾想，看到了一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

    曹公公望着那双宛若死了的眼珠子，大惊失色地喊道：“皇上？！”

    曹公公转身就想冲外面喊传太医，下一瞬，整个人却倏地定住。

    皇撵外，郭云岫正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