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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水川(二)

    舅舅,又不单单是舅舅。

    七岁的行香被萧太后告知,也许眼前这个逗弄海东青的年青郎,将来会是她的郎君。

    萧绍矩在擒拿天鹅这一赛事里拔得头筹,在整场春捺钵里出尽风头。他与梅里待在一起噇酒,眼里框着醉气,解下玉柄银锥把玩。

    梅里受遣出使南国,临行前特意走到萧绍矩身旁,喝了一晌酒,顺势交代些事。

    交代的事后来都做成了,但在那时,行香只顾得躲在帐后,探出半个脑袋,远远地观望舅舅。

    ——

    行香又睡了一晌。次日被婢女摁在金花银奁前,挨个把簪珥往她身上戴。行香伸着懒腰,听外面人声鼎沸,问了婢女才知,原来这日南国使节路振拜访大契丹,萧太后正吆喝着招待客人。

    一听汉人来了,草原的姑娘们盥洗打扮,争抢着围观使节来朝的大场面。

    婢女给行香编头发,话里提到,未婚的姑娘都往头上戴了顶头衣,遮住髡发。

    南国的小娘子不剃发,厚实的头发挽成各种精致的发髻。草原姑娘尚汉,听说使节队里有小娘子,就想包起髡发,学学人家的发样。

    婢女给行香戴上一顶花珠冠,“待在草原里,没人觉得髡发不好看。等见识过南国的繁华,就没人想剃髡发了。”

    行香是受宠的公主,起初婢女给她剃髡发,她嚎哭不依。闹到萧太后面前,只称心觉髡发丑,剃过像汉子,不像姑娘。萧太后纵容她,不剃就不剃。所以行香没受过髡发的困扰,今下她叹口气,心想南国真是强大,他们的举止传到草原,到处引人效仿。

    跟在兄姊屁股后面,提着沉重的衣裳,出席落座。

    起初长辈和南国使节说政事,后来话头拐到了家长里短上面。

    萧绍矩很喜欢逗弄呆呆愣愣的外甥女,叉起行香的腋下,把她举得跟梁柱一般高。

    他把行香抱在怀里,朝同僚烜耀他有个这么乖巧可爱的外甥女。指着高朋满座,萧绍矩朝行香说:“饭局酒局里,最容易说成事。”

    路振喝得醉醺醺的,从萧绍矩手里接来行香,用稀碎的契丹语说道:“小公主,你想不想来我家看一看呀?”

    大家的话声都停了,一脸紧张地望向行香。

    行香推走路振的大方脸,爽利地回句:“不想。”

    萧绍矩觉得她很机灵,把她牵到羊群里,咩咩叫的小羊羔围着她,隔绝了朝廷的波涛汹涌。

    “外甥女,你知不知道那时路振在太后面前提了嘴交换人质的事。你要是说想,约莫明日就该启程去南国了。做人质,去繁华的南国,哪里比得无忧无虑地待在草原呢。”

    行香说她真是不想,“我怕被南国人当作异类。”

    此后几年,她与萧绍矩的联系愈来愈多。小姑娘情窦初开,常聚在一处,嘀咕中意的汉子。

    总有人问行香中意何人,其实她们并非当真关心行香的婚事,无非是想看看,嗜睡的行香,会不会动春心,或是大半辈子都待在毡帐里,与被衾为伴。

    行香回当然有,“再过几年,你们就会知道。”

    散罢场,她蹦跳着踅进萧绍矩身旁。连句多余的话都不必说,只抬眼望他,萧绍矩便弯腰抱起她。

    “长得挺快。”萧绍矩说道,“刚熬好一锅羊奶,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有时行香会想,她与萧绍矩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

    接触过汉人后,她被灌输了一种名为“乱.\\伦”的观念。汉人告诉她,舅甥通婚是乱.\\伦。但在草原,舅甥通婚再平常不过。她是契丹子民,不必顾念汉人习俗。但心里总存着芥蒂,连带着对萧绍矩都疏远起来。

    她偷偷让萨满卜了一卦,萨满说,她与萧绍矩只剩下两年寿命。

    那时新婚不久,行香失魂落魄地回了帐,搂着舅舅不放。

    “我们一起去南国吧。”她说。

    也许繁华南国有救命药,也许她和舅舅还能多捞来几年寿命。

    萧绍矩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你的心扎根草原,我们的家在这里。再多的补救都无济于事。”

    他们俩约定,彼此监督,每日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不过更多时候,是萧绍矩哄着没胃口的行香再吃几口,也会搜集各种故事,给失眠的行香轻声讲来。

    在行香的记忆里,萧绍矩沉稳强大,他可以是各种模样,唯独不是虚弱的。所以爬进棺椁,窝到他冰冷的身旁,行香不愿相信舅舅离去的事实。

    说两年,还真是两年,一天都没多,一天也没少。

    写墓志铭的官员很难办,萧绍矩短暂的一生无碌无为,唯一一个长处是会训海东青捕天鹅,该怎么穷尽辞藻夸赞本不存在的功绩。

    不过没等他想好,给行香准备的棺椁就推进了墓室。

    有人对官员说,公主病重,看样子撑不了几日。官员听罢,当即抒发道:“自古人虽皆有死,公主太夭年!”

    她才十八岁,仅仅十八岁。

    在那段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光里,行香依旧在做梦。

    舅舅背光而立,宽阔的脊背留给她。半个身子隐匿在芦苇荡,风动天鹅飞,天鹅毛沸沸扬扬地擦过他的肩头,像他们看过的无数场雪。

    她竭力摆着手,在纷飞大雪中呼喊。

    舅舅,舅舅,你走得慢一些。

    等等我。

    浑浊的眼眶里,蓦地出现叔父耶律隆绪的身影。

    耶律隆绪见行香抬起胳膊,枯瘦的指节在半空里挥闪,试图抓到什么。

    她的目光空洞又长远,越过低垂的帷幔,越过榻前一帮亲眷,越过广袤的草原,落在西拉木伦河边的一簇芦苇荡。

    手指虚虚并拢,也许握紧一根天鹅毛,也许摸到宽阔的脊背,只挥了半瞬,便黯然滑落,再未能抬起。

    月娥晦彩,星婺沉辉,别凤台而入夜台,辞戚里而归蒿里。

    经年辗转,金灭辽,宋蒙灭金。行香和舅舅的故事永久地被埋在墓室里,直到被后人发掘,遥远古老的故事又重见天日。

    草原的孩子没有家,跟着牛羊群迁徙,穹庐为顶地为铺,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可又在各处都留了家,那家不留给自己,却留给每条孕育生命的河流,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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