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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水川(一)

    体弱多病的漫长时光里,耶律行香常待在毡帐,听婢女浅声吟唱歌谣。行香只学会一首歌谣:

    “纵横交加的辽水慢慢流淌,在萨满的传唱声中,你要把河水洒向每一个纵马归家的孩子。

    盘旋在穹顶的海东青呀,你快飞到芦苇荡里擒拿天鹅。

    颤颤巍巍的小羊羔呀,你要喝最醇厚的奶浆,载着北狩的欣喜,跑到胪朐川,跑到北地以北。

    把大辽沁人的风和云传得比天还广。”

    后来的歌谣都由舅舅唱给她听。

    再后来,行香窝在舅舅的棺椁边,她想了想,只能想起舅舅低沉的嗓音,和他鹰隼似的眼睛。

    ——

    四时捺钵贯穿了辽地的春夏秋冬,春捺钵设在中京大定府,市镇喧阗,青草卷着毛边,草原上到处堆着咀嚼青草的马匹。马蹄抬起,往后一刨,一堆黏得死紧的土团就飞进了毡帐里。

    行香裹着毡毯,蹙了蹙額,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婢女见她有转醒之势,撩起袍服下摆,盘腿偎在她身旁。

    行香体弱多病,最早能追溯到娘胎里。那时秦国妃整日捂着浑圆的肚子,不迭喝调养身体的药汤,仅仅是勉强吊回来行香一条薄命。行香不单体弱,人也生得木讷寡言。

    肉嘟嘟的圆脸盘,嵌着亮晶晶的眼。就算把脸抹黄,把嘴唇抹黑,仍能从这张脸盘上看出几分微乎其微的聪明。偏偏她是个雌懦的孩子,因这重缘故,婢女常轮着班陪伴她左右,唯恐她犯了病,有了心结。

    婢女两手揣在袖里,看管得无聊至极,就抻出一只手,细细地抠着泛白的嘴皮。嘴皮将落未落,抠起来不雅观,婢女把动作放轻,不想还是吵醒了行香。

    窸窸窣窣的声音与长辈嘀嘀咕咕的声音交杂在一处,比聚众吵架时的声音还显聒噪。

    长辈间的事,情.事也好,战事也好,行香都不想搭理。

    行香半眯起眼,昏亮的篝火堆被框在眼缝里。火光把长辈的袍服照得暖黄,恍神间,行香倏地发现一件事:

    澶渊之盟后,汉人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料传入辽地。汉人的习俗举止,铺天盖地地卷进辽地的每座毡帐。

    辽地有意引入汉人风俗,兴许再过几年,纯正古朴的契丹袍会被汉人的右衽圆领袍取代。

    略过篝火堆,行香望向困在人群中央的萧太后,那是她德高望重,雷厉风行的祖母。

    祖父的棺椁刚移入陵墓不久,祖母便与大丞相韩德让完婚。她的父叔有了新父,她也有了一位位高权重的新祖父。

    萧太后的新婚办得相当风光,奥姑祝祷,赞者引礼,行香是手捧鲜花的送花童,握着鲜花塞到韩德让手里。韩德让笑眯了眼,眼尾褶皱一层叠一层,总能让行香想到捕捉毗狸的长尾夹,前后一合,就能把她当场夹死。

    韩德让接过花,慈爱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旋即与萧太后一道,踅进宽敞的毡帐。

    帷幕轻摇,月移夜昏,行香搂着羊羔睡觉,耳边总能响起与韩德让耳鬓厮磨的声音。

    祖母的情路上开了第二春,她略稍震惊,更多的是欣喜。

    要是新祖父不是韩德让就好了,行香时常想。

    这个野心勃勃的汉人,常伴祖母身旁,俩人一同南下逼近宋,与宋联合制定澶渊之盟。他若是纯正的契丹人,行香也就不再有非议。偏偏他常撺掇学汉人习俗,恨不能让契丹全族汉化,都变成他的老乡才好。

    蜗居草原的各族,要想一统天下,必须学会汉化。

    这是秦国妃常跟行香讲的道理。只是行香听得晕晕乎乎,她才不管能不能一统天下,她只想让耶律氏和萧氏两族人都过得好好的。上下一心,无需管中原的事。

    没有长辈会听她的一面之词,她也管不了长辈做事。索性裹紧毡毯,窝在偏僻的犄角旮旯,在睡梦中回顾多病却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往常长辈都宠着她,见她睡得香,只把话声放得低些,嘀嘀咕咕,絮絮叨叨中,迁都的计划就这样说成了。

    一事说毕,行香听得头脑昏沉,正想手撑地起身,猛地抬眼,见长辈们的目光都投向她这处。

    萧太后先站起身,扽了扽绣有中原纹样的衣袖;与她同坐的韩德让随后起身,颇为欣慰地朝行香这处点了点头。紧接着,耶律隆绪与耶律隆庆两兄弟蹬直了腿;俩人身侧的女眷最后起身,数道比火苗还坚定的目光一齐投向行香。

    或是行香的身后。

    那个不知何时踱进毡帐里的年青郎。

    面庞清瘦,颧骨微突,身姿高大,刚毅而沉稳。

    他抬起的右臂上站着一只雄赳赳的海东青,尖锐的鹰嘴咬着几根天鹅毛。甫一进帐,鹰嘴微张,几根天鹅毛就晃悠悠地荡在半空。

    “行香,这是我的侄子萧绍矩,也是你的舅舅。”

    萧太后走到行香身旁,爽利地把她从毡毯里拉出来,叫她挺直脊背,看一看这个初次见面的舅舅。

    十年后,行香仍旧喜欢裹着毡毯,窝在犄角旮旯,昏昏沉沉地做梦。

    不过那时,更多时候,她是窝在萧绍矩宽阔的怀里。毡毯盖着紧紧相贴的他们,萧绍矩纵容她白日昏睡,他安静地处理政务,比及她转醒,他会搁下笔杆,蹭蹭她泛红的脸。

    萧绍矩鹰隼似的眼,装载着难得一见的缱绻,“梦见什么了?”

    行香被他的胡茬蹭得脸皮发痒,“梦见,和舅舅的初见。”

    萧绍矩又问:“那时对我的印象如何?”

    行香试图回忆那段时光,数年前的细节被搽得模糊不清,有许多事,她都不再记得。

    但她记得有关萧绍矩的所有事。

    “舅舅背光走来,蹲在我身前,让海东青给我唱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海东青的歌声呕哑嘲哳,我捂着耳朵,腿脚一软,跌坐在毡毯里。祖父祖母,阿爹阿娘都慌了起来,数双手抻在我身前,想把我扶起。我却被吓破了胆,捂脸哭着。天鹅毛正巧落在我头上,毡帐里鸡飞狗跳。”

    行香眨了眨眼,“春捺钵,阖族北狩。数只海东青齐聚芦苇荡,擒走天鹅。下晌是天鹅宴,祖母声音洪亮,说舅舅的海东青最厉害,擒拿了芦苇荡里最桀骜的天鹅。”

    而今,那场天鹅宴的亲历者,死的死,散的散。就连当时的海东青与天鹅,也都循着岁月,北去南迁,早都不再飞来。

    脸颊红意褪去,行香又想起有关新婚的那段记忆。

    秋月,辽地兵肥马壮,她与舅舅的婚仪在中京广袤的草原举行,阵势比祖父祖母那场更浩大。她做过几次花童,见过几对夫妻在欢呼声中走向新毡帐。她成婚时,花童是她的众多弟弟之一。紧张时,她总会拽着舅舅的蹀躞带不放。

    汉子腰间的蹀躞带,有时也是逗女人开心的玩具。

    今下,萧绍矩同成婚那日一样,解下系在蹀躞带的玉柄银锥,玉柄缀着穗,他轻轻晃起银锥,像个拿拨浪鼓逗耍孩子的妇人。

    锋利的玉柄银锥,曾剖出过天鹅的脑子,刺穿毗狸的肥身,杀过乱臣贼子。如今锥头被磨钝,变成了个玩具。

    穗花晃啊晃,行香亮晶晶的眼也跟着穗花转,她终于勾起嘴角,绽出个疲惫又真诚的笑容。

    她抬起头,浅浅地亲了下萧绍矩的下颌。那里满是刚刮掉又长出来的青胡茬,扎嘴,不舒服。

    却像在每个初春,草地里遍布的青草,硬生生的,草根所在的土地还未解冻,但草茎却已经由黄变绿,迎来新生。

    舅舅是穹顶盘旋的鹰隼,也是勃勃生机的青草。

    “那你呢?”萧绍矩问道。

    行香摇头说不清楚,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她是歇在芦苇荡里,无力振翅高飞的天鹅。万幸被舅舅这只海东青叼走,没有啃咬她,反而给她勇气,让她也能在辽地草原里飞一飞。

    萧绍矩没再继续问下去,见行香又打起盹,抱着她往卧榻走去。

    他想,行香确实是一只天鹅,神秘,高贵,被药汤吊得疲惫。

    行香占了圆脸的亏,瘦小的身体被宽大厚实的袍服遮盖,只剩下一张圆脸,衬得她圆润丰腴。

    身上不长肉,反倒一日一日地往下掉。

    给行香盖上被衾时,萧绍矩没由头地打了个哈欠。他叹口气,悄声上榻,把行香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唱起古老的歌谣。

    行香不经意嘟囔一句,“舅舅,你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让她开心,总有办法把俩人推出朝廷纷争之外,总有办法将倥偬岁月碾磨得绵长蜿蜒。

    萧绍矩沉声回:“睡吧。”

    低沉的声音唱着歌谣,恍惚间,能把两道疲惫的魂唱得逍遥又自在。

    那两道被困囿在政权更迭里的魂,在歌谣里,逃出终将覆灭的国度,逃出宫殿断壁残垣,最终飘得比穹顶还高。

    “太阳的行在啊,就在白沟河。往南推一推呀,会看见更多丝绸瓷器。

    汉子的毡帐啊,就在女人的怀。往前搂一搂呀,会有一个温暖坚固的家。

    太阳光啊,汉子忙呀,我们共同住在草原上啊。

    我们的故事,一道传遍辽水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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