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米白色的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懒懒散散地投落在许月的脸上。那光影斑驳，像小孩用笨拙的手勾勒她的轮廓。

    像是被吵醒似的，许月睁开眼睛。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去探测手机的位置。好不容易摸到后点开屏幕，轻眯着一只眼看时间。

    06:15。

    她一脚踢开被子，一个激灵翻出被窝。迅速地洗漱后，她站在房间里的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浓眉大眼，挺直的鼻子，这让她看起来有些男性化，总会被别人说“长得凶”。但好在饱满的鹅蛋脸完美地中和了这分粗犷，鼻尖的那颗小巧的痣更是画龙点睛，给整张脸增添了些俏皮的气息。就好比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少了也好吃，但却不热闹。

    她给自己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又从林边浅送的生日礼盒里掏出一个深绿色的发圈绑在用黑色皮绳绑好的马尾上。

    林边浅浅是她初中三年最好的朋友，陪她度过最艰难，最漫长的中考暑假。谭浅曾送了她许多小小的但又别具匠心的小首饰，放在一个蓝紫色的大礼盒里。如今仍安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这个姑娘很善良柔软，愿意理解她，更无条件地支持她。这是她短暂的15年的光阴里少数的无所图的善意。

    想到林边浅，许月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很好，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背上空书包，许月走到门口，看着热闹的鞋柜。那柜子里摆着男人的皮鞋、女人的高跟鞋、小孩的玩具鞋和她的帆布鞋。

    而她的帆布鞋位于鞋柜的最边缘。

    她反头看向宽敞的客厅，长长的走道空无一人，桌上亦是空无一物。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静得能听见主卧里男人响亮的打呼声。

    ——刚才不该回头的。出门的许月如是想着，又补充到：也许应该加强房间的隔音效果。

    06：25。许月到达附近的早餐店。正逢九月一号，梧城的夏天依然热烈。这么热的天，她却选了个混沌店。离谱中有带着点儿合理，她吹啊吹，慢吞吞地吃混沌。她吃得慢又细，先啃掉边边角的雪白的馄饨皮，在仔细品尝透着粉嫩嫩的肉料的中央馄饨。

    靠着窗边的位置，许月无意间用余光瞥到一个白衣少年。她直觉这会是个帅哥，于是扭头。

    ——她的直觉是对的。

    青春期的少年已出落得高挑，目测有一米八，腿很长且笔直。明媚又舒适的阳光俏皮地抚摸着他的脸，又恶作剧般地遮盖住了他的脸。

    许月本就近视，这会儿又恰好没戴眼镜。她看不清少年的五官，只能看出他的脸型很流畅。

    “一颗行走的小太阳。”许月喃喃自语着。

    明媚的阳光好像偏爱他，全都聚焦在他身上。此时，她才注意到少年身旁的女人正亲切地挽着少年的手，好似亲密无间的情侣。

    许月打心里不愿意将两人与情侣二字联系，毕竟是才看一眼的年轻帅哥。于是她将目光转向少年身边的女人。女人一头柔顺的卷发，妩媚动人。皮肤白皙，看着就像是蹭了水珠的嫩豆腐。她穿着大方得体的蓝色连衣裙，脚踩一双舒适的平底鞋。

    “唔，”许月扒拉着筷子，猜测道：“应该是姐弟。”

    许多年以后，许月回想起这段初遇都会觉得很离谱。她从没猜到自己匆匆瞥了一眼的少年会陪伴她的成长，一直到成人，一直到从此以后她的余生里的每一个清晨。

    说实在的，她是有机会多看几眼的——但是热乎乎的馄饨实在是太香了。

    帅哥可以不看，饭是不可以不吃。

    “妈，你不觉得奇怪吗？”清澈的男声传到许月耳边，“夏天吃馄饨很热……”

    妈妈？这两人竟是母子关系？许月仍做样低头吃馄饨，实则耳朵正竖着听呢。妈妈能够保养得这么年轻，还和儿子关系如此亲密皆在说明一个真相——他们家不仅富有，而且家庭幸福美满。

    许月的心像是突然被浇灌了苦水，苦味像波纹一样传播开来，经过一圈又一圈的梯度稀释，波纹越来越淡，苦味最后演变成了酸味。

    “但是妈妈真的很久没有吃馄饨了诶，”一听就是成熟女人的声音，却拿捏年轻女孩的腔调，“而且夏天吃馄饨超有感觉的诶！”

    对对对，就是那种很久没吃，一尝鲜就鲜到爆的感觉！丝毫不亚于在寒冷的冬天热恋，一到闷热的春天就病死了的白月光在比春天更酷热的夏天起死回生，还主动来找你复合的感觉。

    你能怎么办？当然是留着汗含泪继续吃。

    许月抬起头，向女人投去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目光。不知怎的，她却直直地闯入了少年的眼眸。

    眼睛亮亮的，就跟个水晶玻璃一样。被切割成一个个多面体的球形水晶在阳光的照射下大抵就是这样的。

    奇怪，他的眼球明明就是又大又圆的啊。这要怎么反射呢？

    他的眼睛为什么会亮晶晶？

    07:05。许月到达桐口一中的2001班。

    07:20。好看的白衣少年再次从她身边而过。不一样的是——他于许月身后的位置坐下。

    更奇怪了。为什么我想回头……许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不烫。心跳呢？也没有加速。她明确这只是正常的对异性的美貌的欣赏。

    不足为奇。

    07:35。班主任杨康锐开始点名新生们做自我介绍。杨康锐是按照中考成绩排的名，他第一个报的名字就是邓熠澍。这个名字她听过，据说差点儿就是桐口市的中考状元。

    邓熠澍仰着脑袋，将修长的脖颈拉伸开，像只骄傲的小天鹅。“大家好，我叫邓熠澍。”他的虎牙不算很尖，也许是吃东西是磨平了，有种笨拙的可爱。“爱好太多了，就不一一列举了。反正最适合学校的一个爱好就是学习。”

    杨康锐又问到他名字的寓意。那男生挠挠头，露出一个幸福又稍带羞涩的微笑，“是我爸妈翻着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出来的。”

    邓熠澍。

    熠，取自熠熠生辉，代表美好祝愿。

    澍，取自冀蒙嘉澍，代表上天恩泽。

    她在口中默念，反复琢磨着——这的确是一个很美妙的名字。

    她有些羡慕，却也遏制住嫉妒。许月自认为一直是一个顽强且坚韧的人。一切的苦难她都承受得住，一切的好运都是她应得的。

    她不禁地想：待会我该说什么呢？——这是妈妈给我取的，就是字面意思。妈妈希望我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纯真，散发出温柔却不刺人的光芒。妈妈还说……

    过了两个人，就轮到她了。

    轮到她时，她的脑海中却突然掀起了大浪，将原先的念头淹没。反复播放着邓熠澍的自我介绍。许月却只忽地扭头作笑：“就是父母在仅认识的字里随便摇的啊。”

    语毕，台下霎时鸦雀无声。

    紧接着，众人反应过来，开始哈哈大笑。

    “你这对比还挺鲜明的哈。”

    “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诸如此类的玩笑此起彼伏。

    许月站在台上亦是明媚的笑着，心里却暗暗承认：她的确撒谎了。月的确是有妈妈望女成月的寓意，但她已经成不了月亮了。

    月亮是饱满柔和的，而她却是残缺的，或许也是割裂的。诗歌里的月亮象征团圆和理想，而她父母早已离异多年。

    如果不出意外，我也不会有理想了。许月在心里想着，也不算冤枉他们。许月的爸爸是个大字不识的电工，靠着一张清秀的脸蛋娶到了白富美妈妈。你要问他熠澍两个字怎么读，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许月直勾勾地盯着邓熠澍，看他先是微微张开嘴巴感到惊讶，再而紧锁着眉头仿佛也因此感到痛苦。

    此时，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幸的人。

    片刻后，她昂首挺胸走回原座位，仿佛她才是那只本该骄傲的天鹅。

    我才不需要你们的同情，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一样是好事，我也会成为独一无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