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外初相识后，白商便日日与白昭一起读书，沈瑞叶作为伴读，自然日日能与她相见，便也熟络了。

    陆太傅对她不严，并不要求做功课，也并不抽查她。

    她也只是静静的坐在最后方，看着自己的书。

    一日下午，太傅讲课之前，白昭与沈瑞叶提前温书，闭上眼睛背着什么。

    白商见了，也放下自己的书，闭上眼睛开始背。

    恰好太傅进来，绕了一圈，停在她周围。

    她背的顺畅，入神，白昭与沈瑞叶皆已噤声，她也没有发觉。

    太傅轻轻的拿起她的书，一边看一边听，发现她背得竟分毫不差。

    直到背完，白商睁开眼，太傅投来赞许的目光“公主背的是何书啊”

    白商站起来，恭敬行礼：“回太傅，是资治通鉴中毛遂自荐那一篇。”

    “公主可能了解其中含义？”

    “回太傅，学生愚笨，并不解其中含义。”

    一张小脸懵懵懂懂，带着紧张逐渐泛红。

    太傅招招手让她坐下，而后开始讲起了毛遂自荐。

    白商坐下，松了一口气，探头往窗外望去。

    沈瑞叶不经意间侧目，修长洁白如瓷的脖颈和乌黑的秀发蓦然闯入他的视线。让他愣神，竟忘记转移。

    白商转过头来碰上灼热的视线，四目相对的瞬间，却看见沈瑞叶下意识的闭眼，她轻轻抿嘴笑了一声，目光落到他侧脸下颌的一颗痣上。

    可真像一只鸵鸟。

    后来上学之时，沈瑞叶都会跟着白昭在公主府外头等着白商出来。

    一日白昭感了风寒，便让沈瑞叶一个人去等白商。

    太傅原是专为皇子授课，世家公子都是伴读。

    白昭去不了，沈瑞叶便也去不了，于是带着自己亲手画的风筝面在公主府外等候。

    白商身着青绿宫裙，头戴嫩黄蕊花，清丽脱俗，身形瘦弱如柳扶风，二人坐在公主府后门前的桂树下支起了一整个风筝。

    画着红梅的风筝被沈瑞叶三两下放飞到了天上。白商脸上洋溢着笑容，用手遮着阳光抬头看去，风筝越飞越高，看起来自由极了。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春日，阳光照在人的身上就好像泡在适温的水中一样舒坦。

    沈瑞叶放着风筝，白商看着他。

    时间如烟雾一般被风轻易吹去。

    直到黄昏时，风筝落了下来，朝着白商飘去，沈瑞叶一时急了，生怕她被砸到，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开。

    却不曾想使得两人之间距离缩近，在霞光之中，面对着面，眼看着眼。

    手心，手腕上一时间都是灼热的。

    对视之时，竟有种刹那永恒的错乱之感，两人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将风筝吹到脚边，才被打断。

    沈瑞叶侧过身子，脸上红了一片，一只手背在身后兀自握紧，心中慌乱无比。

    白商弯腰拾起那只风筝，神情倒不羞赧，只是恬静的笑着：“你方才差点又砸到我了。”

    一句话将沈瑞叶拉回初见之时，那时惊鸿一瞥，如今再看亦如当初。

    沈瑞叶思量着方才的举动，后退一步行礼：“臣失仪了，请公主恕罪。”

    没来由的疏远让白商好笑，很想逗逗他：“你要如何弥补本公主呢？”

    “臣…臣陪公主放风筝吧，臣教公主如何让风筝飞得最高”

    白商语气捉弄：“可是本公主生性愚笨，若是学不会怎么办。”

    “臣…教到公主会为止”

    白商偏头看着他，伸手递出风筝，沈瑞叶僵硬地接过来。

    “沈瑞叶，你是想陪我放一辈子风筝吗？”

    拿着风筝的手滞在半空中，偏着头的清丽少女用不带一丝杂质的目光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

    那一刻，万籁俱寂，他只能听见自己如同鼓声的心跳。

    绵长的情意于初见那日扎了根，三年相处浇灌，逐渐生长。

    又于三年后的某日，被他亲手斩断。

    宁国八年，沈瑞叶之父被参，家中搜出逆反之词，数十年无此一案，皇帝龙颜大怒，下旨株连九族。

    沈府被连夜查封。

    白商担忧沈瑞叶，心急如焚，带着丫鬟钻了狗洞进去，不顾身份礼仪，蓬头垢面，进了沈府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沈瑞叶。

    环顾望去，往日里古典儒雅的院子中，长满了萧瑟杂草，有人那么高，十分肃杀。

    她四处寻找，才看见亭子中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目中无神的沈瑞叶。

    他呆滞地靠在栏杆旁，脸上两道泪痕冲散污渍，眼圈泛红，高挺的鼻梁上两道醒目的伤，嘴角也是一块青紫。

    “沈瑞叶”

    她蹲在他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想去安抚他，却被他轻松躲开。

    他如今衣冠不整，满身污秽，如何看她？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是用自己干枯灰白的嘴唇吐出一句狠话：“公主请回，微臣已是将死之人。”

    然后跪在地上如干尸凿地般，行了一个大礼。

    白商吓得眼泪夺眶而出：“沈瑞叶，你起来，我不准你这么说。”说着奋力想要拉他起来，可瘦弱如她，力气微弱。

    他轻轻甩手，便甩开了她，她又上来抓住他的手臂。

    府外丁零当啷的声音传来，沈瑞叶料到是官兵来了，绝望的闭上眼睛，隔着布料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他仍是跪着，用最后的力气将腰间的环佩给了她，让她离开。

    白商被丫鬟死命拉拽着离开了是非之地，两条腿扑腾的青一块紫一块，喉咙也哭得干哑。

    最后只看见沈瑞叶视死如归的颓唐背影。

    白商回宫，头插茅草，面带污浊的在钰妃娘娘房外跪了一夜，哭了一夜。

    那是她第一次想问母妃讨些什么，第一次想摆上公主的架子，第一次知道权力，会给一个人，一个家族带来什么。

    从那以后，沈瑞叶得以活命，舍弃姓氏，进入暗营，彼时年方十六。

    二人也断了往来，没了联络，白商日日带着他给的环佩，时常坐在桂树下，望着落日黄昏。

    白商关于沈瑞叶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却不知晓，钰妃娘娘最恨被人牵绊，得知公主为罪臣之子求情，虽用计为他保命，却在暗营中命人狠狠折磨他。

    白昭十七岁生辰封王那日，被钰妃传唤。

    朗朗春日，白昭却被带到暗营，那是他第一次深入暗营所在之地。

    昏昏不见天日，每走一步都觉得踏在血液脑浆之上，血腥味不断充斥着他的鼻腔。

    钰妃高高的坐在大厅上的黑铜卧椅之上，暗营主站在一侧。

    白昭上前行礼，心中竟没来由的慌张，他望着眼前这个盛装的妖艳女子，无比的陌生。

    钰妃朱红的唇微微轻启：“昭儿，今日是你的生辰，母妃为你准备了一个大礼。”

    声音在大殿上扩散开来，碰撞到铜铁之类器物，染上冷气而又回弹，让人不寒而栗。

    白昭才刚道谢，钰妃招手让人带他下去。

    一个蒙面黑衣人走上前来，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往更深处带去。

    每往里前进一步，白昭就感觉血腥味又重了一分。

    直到走到最深处，白昭听见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黑布被摘下。

    面前的刑房倚石而建，有一面是巨大的石壁，从石壁上方的空隙不断滴下水珠，溅在前方的刑架上。

    一个男子被吊在刑架之上，头侧着，似是昏迷，面部血肉绽开，身上的衣衫破烂，被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只看到一片乌黑，仿佛已经来来回回染了很多次了。

    “母妃这是何意”白昭冷声问，语气之中没有慌张与讶异，全是疑惑。

    从前在军营，抓到敌军，或是反贼，或是逃兵，也会处刑。

    血腥的场面他看的不少。

    “回殿下的话，钰妃娘娘说，让您好好看看他是谁。”

    白昭走上前去，那人低着头且面上污浊有伤，看起来十分可怖。

    看了数眼竟始终不知道自己和他有何渊源。

    又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面色发白，倒退了几步。

    那人侧边脸的下颌上，有一颗痣……他似乎记得，沈瑞叶的侧脸也有这么一颗痣，时常衬得他意气风发。

    如今这架上容貌俱毁之人……竟是……沈瑞叶？

    白昭心中大惊，有些难以置信，但细想母妃所做，恐怕他确实是沈瑞叶了。

    黑衣人见他这副神情，问道：“殿下可想起了？”

    “这是叛臣之子沈瑞叶，不过如今，他担不起这个‘沈’字了。”

    带着嘲讽的声音传进白昭耳中。

    “可能放人？”白昭忍着怒气问。

    “殿下，此事还得钰妃娘娘做主，您问小的，小的如何回答。”

    黑衣人狂妄的话语令他震怒，当即想冲过去将沈瑞叶放下。

    “殿下……这人双腿俱断，浑身是血，仔细弄脏了您的衣服”

    白昭动作愣住，胸中一股难掩的恶心涌上来，任黑衣人为他戴上黑布，领他离开。

    回到大厅当中，钰妃仍坐在那，看见脸色难看的白昭，钰妃悠悠开口:“昭儿，如今你已封王，母妃想，将暗营交付与你，你觉得如何。”

    见过刚才种种，白昭内心感到不妙：“儿臣愚资，恐不堪母妃重望，且尚在军营之中担了军职，抽不开身，母妃还是另作他选。”

    更何况……暗营是母妃私下组建，见不得光，若有朝一日被父皇发现，那是……砍头的大罪。

    “唉~”钰妃假意叹了一口气，似乎感到无限可惜：“母妃还指望着，栽培栽培你，日后好为你父皇扶持江山社稷。”

    “你这一番话，母妃心都凉了~”钰妃嗔怪着，手中把弄着头发：“不过日后，若是暗营之中有什么需要你的，你可得好好帮着母妃。”

    “儿臣明白。”

    白昭说着被带离了暗营，脑中不断重复刑房那恐怖的一幕。

    那并不是沈瑞叶的终点，后来的两年间，白昭多次进入暗营，沈瑞叶依旧被鞭笞的体无完肤，骨头断了就等长好，然后再用刑。

    如此循环往复，白昭都震惊于他的耐性，究竟是什么让他坚持至此。

    让他一直拥有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