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人

    丛镜要留在军中,明和又乘了马车回到都护府。两个月奔波的辛苦和仓促婚仪的劳累好似才涌上来。明和又躺回被窝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时已是黄昏,屋里烧了炭盆,暖洋洋的。

    棋酒来服侍她洗漱,兰芽去传了晚膳来。用过后明和才打起精神来,初来北庭,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先去库房清点了她的嫁妆。当年明家的铺子田地,母亲都托付靖王夫妇变成了现银,此番也全都被她带了来。还有父母亲给她准备的嫁妆、靖王夫妇的添妆。她又拿起皇帝给的嫁妆礼单,一项一项的看过去。

    家仆五十、金珠首饰、各色绸缎、檀木衣柜……还有一个黄花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

    明和问:“这屏风在何处?”兰芽引她去看,上面绣着禽戏图,设色清贵,瑞鸟翩然灵动,花木生趣盎然,景致疏淡却不乏味,五屏相映成趣,连木胎上雕的海棠花也栩栩如生。

    是个极好的物件。

    明和越看越喜欢,“这件屏风便搬去寝屋。”和她睡的黄花梨簇云纹架子床很是相配。

    兰芽和棋酒应是,明和又想到什么,问:“那五十家仆现在何处?”

    棋酒回说都安排在跨院,只两个做得一手好饭食的侍女先安排在了小厨房。

    明和点头:“那便另选了人,安排后宅洒扫,还有小厨房其他劳动。”

    “另找了几个力大的嬷嬷来,把屏风抬进屋。”

    棋酒应声去安排了。

    现下天已经黑了,兰芽打了灯笼带她先去后宅各处走动。都护府倒是不小,只是一圈走下来,明和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之前走动只在正房,寝屋里虽陈设简单,但也算过得去。黄花梨架子床,一套崭新的圆桌圆凳,窗纸也像是才糊过,夜里没有一点风漏进去。还有几个摆件,倒也不显的屋内空旷。就连净室里一应陈设也都是新的。

    眼下进的这间厢房却是破败的很。明和皱着眉转了一圈,烛台里没蜡烛,有个架子床,上面的雕花斑驳的都看不清纹样了。

    明和闭闭眼,带着兰芽往出走,“去请了府上管事的来。”

    不多时,一个略佝偻着背的老者就进来了,头发花白,但精神还算好,跪下给明和行了大礼。

    棋酒塞了碎银给他。然而一问,才知大都护一般宿在军中,并不常回来。仆从都在前院活动,那正房还是才收拾出来的。

    明和猜全府那点看得过去的摆件怕都摆去正房了。她摆摆手叫人退下去。

    打了灯笼往回走,她吩咐道:“今日是小年夜,着人给散些糖瓜碎钱。顺道记了仆从名单来。”

    快至寝屋她才想起来:“大都护还未归么?”

    兰芽回说未曾回来。

    也没派人回来传话。

    明和跨进寝屋,那副五面屏风已经摆好了。她道:“明日早些安排了车马。”他不回来,那她只好去军中找他去。

    第二日一早,明和刚扶着兰芽的手下马车就发觉与昨日很是不同。

    昨晚下了场大雪,现下门口的积雪已经拍实了,明净无滓,与昨日景象相去甚远。

    主仆三人一路行至那面大鼓前,就有人持枪拦住了她们:“站住!尔等何人?”

    兰芽和棋酒立马把明和护在身后,还没开口就听见有人大喝一句:“放肆!”

    定睛看去却是昨日带毛帽子那人。那人迎上来,自述姓曹,原是这北庭都护府的司马,又带了守门的几位军士与她行礼。

    明和往前小行一步:“曹司马,我今日是来寻大都护的,他可在军中?”

    “在的,在的。”曹司马忙不迭回话,又拱手请明和先行。

    今日依旧有将士在操练,声音却比昨日大了许多,雄浑高昂,穿云裂石,穿插着些刀枪碰撞的声音。

    方才在门外时果然没听错。明和掀了一边帷帽去瞧,将士们队列齐整,训练有素。有道是:戈矛成山林。

    明和惊觉昨日种种不过是假象。片刻已至中军大帐,丛镜却不在。

    曹司马请了明和先在帐中坐,自己去请大都护。他刚出去就有人捧上了热茶。明和端了盏在手里,又出了帐子往校场上看。

    昨日有意藏锋,却不知是不是为了糊弄崔逸舟……倘若是这样,丛镜又知不知晓应天帝想借北庭兵力削藩呢?

    不过这次没等她想明白——丛镜从校场那边过来了。

    明和递了手中的茶盏给兰芽,提了裙摆迎上去,“郎君——”

    丛镜刚才大约也是在练武,手里提着把刀,军服袖口也用束袖束起来了。

    听明和如此唤他,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瞧明和往他这边来,便别了刀去身后,“公主。”

    两人进了帐子,丛镜把刀放去架上,转身兰芽也给他倒了杯热茶。丛镜端起来一饮而尽,坐下等明和说话。

    明和双手交握端坐在胡椅上,道:“大都护昨日一夜未归,怎么也不叫人传个话?”她双手握的更紧了些,又添一句“倒叫我好等。”

    其实昨夜她根本没等他,明和暗道自己离了中州,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

    丛镜愣了一瞬,只道:“是我的不是。以后若是晚归,必叫人回去知会。”

    明和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昨日是小年,大都护未回,我只好来寻你。”棋酒拎过来一个盒子,往案上摆了几盘糖瓜点心。

    “二十三,糖瓜沾。”她伸手把一个盛了枣糕的曲口盘往他面前推了推,“大都护在军中,想必昨日没吃上。”

    丛镜拈起一个放入口中,绵软香甜,他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很多年没吃过这些点心了,甚至小年,自他随父亲投身行伍后,也就没过过了。

    口里的枣糕刚咽下去,就听明和又道:“我今日来寻大都护,还有一事。”

    “眼看就要过年了。昨日我在府里转了一圈,瞧着好些物什要添置。”她停住话头,没把话挑明。

    好在丛镜也听懂了,他伸手从怀了摸出个印信递给明和,“你拿着这个找曹司马就好。”

    明和也没推辞,接了那印信揣进袖里。又喝了盏热茶就告辞先回去了。

    这厢明和刚走,就有个年轻人掀帘进帐,他毫不客气的坐在明和原先坐的胡椅上,伸手在桌上的盘碟中取了块糖放进嘴里,举手投足端的是一副清俊贵公子模样。

    可口里说的话却不像贵公子能说出来的:“你这媳妇儿倒是个有意思的。原只当她是心疼你,却不想人家是来要钱的。”

    丛镜瞥他一眼,道:“你账里那个不花钱么?”

    那公子没回他这话,“你今日晚间可得回去了,免得那公主又寻来。你说是吧,妹夫。”

    他把“妹夫”两字咬的极重。丛镜把他手边的瓜子盘挪走,吐出个字:“滚。”

    那公子也不恼,挑了盘玉露团端着往外走,“我那便宜妹妹看着是个金贵的人,别把你老本掏空了才好。”

    这边明和与曹司马往外走,眼风突然扫到左前方的帐子旁露出了一点水蓝色的裙角。

    她定睛去看,却是什么也没有,明和把帷帽理好,心道自己眼花,这北地军营里哪里来的女子。

    回了都护府明和就安排棋酒带人去采买,又吩咐兰芽带了人去把库房里应天帝陪嫁的一些摆件收拾出来。

    晚间丛镜果然回来了,才在府门下马就瞧见明和在檐下看人挂灯笼。那仆从约莫是她带来的,不曾在府里见过。

    新挂上的灯笼映亮了门头上的牌匾,丛镜刚把缰绳递给仆从,就听见她的声音:“郎君——”

    他无端想到白日里她唤自己的那声郎君,相比之下,现在这声更是好听,透着高兴的劲,清丽婉转,直叫听的人心里也高兴。

    丛镜嘴角的笑意还没浮出来就有些僵住了——明和扑进了他怀里。

    原是她从台阶上下来时走得太急,让裙子绊了一下,恰好叫丛镜张臂接了个结结实实。

    顷刻间就发生了,兰芽和棋酒都没反应过来。

    明和红着脸从他的怀里退开,她的鼻子撞上了丛镜的胸膛,一股酸涩感席卷而来,直逼得她眼里沁出泪来。

    丛镜也叫这意外弄得措手不及,他把明和扶正,看她仰起脸与他说话,眼里的水光印着廊下昏黄的灯光。明明她已经退开了,他怀里好似还有那温软的感觉,还有她发里的清香,直叫他僵着身子不敢动。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回了明和的话,“好。”

    进了后宅才发觉大有变化,廊檐下挂了挡风的垂帘,沿路也设了灯笼,庭院里一应杂草也都清理干净了。

    进了寝屋,最打眼的就是那面屏风,旁边摆了一个高几,上设一座三彩宝相花烛台,烛光微微闪动跳抖,映在那屏风上就是浪一般的光影,更显得上面的禽鸟灵动非常。仿若下一刻便要从上面飞出。

    木胎上的海棠花上了清漆,光晕在上面流动,端的是一个浮光流金。

    那烛台也不是凡物,灯盏满釉,三色点彩斑杂而不乱,主干是竹节状,最顶端的灯台是仰覆莲,别具一格。

    明和在一旁雀跃开口:“郎君瞧着如何?这屏风是东都来的,烛台是我买的。没想到庭州城还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她又拉着他的袖子转身,一一指给他看:“原先这里的衣柜搬去厢房了。这檀木衣柜也是东都来的,比原先那个小些。旁边还能放个镜台。”

    明和又拉他去窗边,“这榻是与镜台一同买的,一应都是黄花梨的。这两样原是那掌柜的镇店之宝,都叫我买下了。掌柜的还送了个黄花梨高几,一并都送到府上。”

    她说一句,丛镜就多屏一口气,等她絮絮叨叨说完,丛镜已然想到曹司马明日如何幽怨的看着他,萧鹤衍那张毒嘴又如何讥讽他了。

    她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

    丛镜心道怪不得今晚她如此高兴,原是银钱花到位了。

    他浅吸一口气,挤出两个字:“甚好。”

    她便弯唇笑起来,眉眼灿若春华,眼角略微翘起,横生几分媚态,明艳非常,一下便夺了满室风光去,直叫人把眼移不开。

    丛镜看着她还搭在他军服上的手,细长莹润,他闭闭眼,自暴自弃地想:花就花吧,他再挣回来便是。

    她原就是这般如玉一样金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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