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2)

    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

    我没有拨下任何一个标码,滚动着的「绝对希望」被当成续命暂停键用了这么一次。

    【生命值:0/100】

    冰冷的数字跳动,所有的面板顷刻间消失在眼前。已空的躯壳后仰倒地,就这么无力地躺在了血泊中。

    我抬着一张表情茫然的脸,身体僵硬地坐在地上,那儿涂满属于我们的鲜血,还有粘稠腥臭的漆黑,切掉脑袋的蛇尸落在四周。

    已空的躯壳直挺挺躺在面前,身上狰狞的伤口看得人牙酸,那是一具尸体,几个小时前还活泼机灵的少女成了这幅残缺的惨状。

    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锯断了脑海中某根神经,我好像又陷入了同系统对峙那天的近乎疯癫的状态里。

    我找回自己的腿和胳膊,向前爬了两步,双手按在她的躯体之上,殷红便再次沾湿了掌心。

    这场战斗里没有用过一次的庞大咒力从双手溢出——

    靛蓝咒火腾起,滋滋声钻入耳膜。骤然腾起的火光与白烟几乎笼罩了我整个人,在鼻梁上歪斜的平光镜蒙上一层灰尘。

    比掌心更烫的是疯狂涌出眼睛的泪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残忍的烧灼之中到底是在哭还是在发癫般扯着嗓子嗬嗬直笑。

    没有几秒钟,一切就都化作了漆黑的焦炭。最后一簇咒火也熄灭的时刻,我强横的咒力烧干了所有残渣,不论血液还是蛇尸,全部在碳化后进一步被强劲的能量炙烤,甚至最后连能飘起来的灰都没有,尽数化作了可怖的灼烧痕迹留在地面上。

    我两手撑地,就这么喘息着。

    泪水断了线,砸在碳黑的地面上。

    倒霉社畜说的没错啊,还是让大人来才对。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她甚至并非陌生人、漠不关心之人、敌人,也不是与我毫无羁绊之人。

    她将生命通过鲜血渡给我,甚至尸体流出的血液还是温热的,转眼间就在我面前、在我掌心被我自己一点点烧成灰烬。

    幻境和现实压根没有可比性……至此我才恍然,原来被困教室的考验中,我从来没有把那些挥刀向重要之人的杀戮当真,我其实对分辨虚拟与现实无比理性。

    现在最鲜明的东西就在眼前,崩开的神经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迷茫短暂地席卷我整个人,眼前的景象多么荒诞。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我止住自己被染得焦黑的手掌的颤抖,蓦然抬头。几米开外,挚友们已经无力地倒下,正向我走过来的诅咒师的脸越来越清晰。

    “……”禅院甚尔扫过干净得只剩地面焦黑痕迹的战场,眸中闪过惊讶与思索。

    我只是对上了他的双眼。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吧……杀手是没有心的,面对一个与自己毫无羁绊的世界,所以才活得那么潇洒。

    如果我也能硬下心肠,抛弃那些只会让我软弱痛苦的东西,也能立刻活得像他一样自由。我不会畏惧自己体内恐能燃尽一切的能量,不会畏惧任何事,不会畏惧我自己。这是最刺目的痛楚,我说过自己绝对不会选择和他一样的道路,但那条路看上去真的好轻松,好诱人啊。

    哈哈,哈哈哈……她教会了我什么?我知道自己曾经下定过决心,说可以见证同伴的死亡,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残酷的方式。

    她教会了我直面这一切,直面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手中流逝,瞪大眼睛看清楚每一个细节,我却不能挽回,她也不需要。

    生命不是儿戏。

    我付出许多才苟活至今。

    所有的同伴都倒下了,现在濒临崩溃的我也不能任由自己疯掉,因为我想守护的东西还在等着我。

    咒术师承载着最大的压力之一,就是需要保护的弱者的生命。

    “啊,还内讧了,帮忙干掉外援了,不错哦。”

    禅院甚尔停在我身前三步的位置,他其实早就摸清了我体术能力的深浅,甚至与我的交锋下迅速领会了“无法用兵器硬碰硬”的战斗中的对抗方式。

    我把宝石和钥匙项链都塞进腰带,扶正挂在脸上歪斜的平光镜。

    “你是……禅院甚尔吧?你好,我是天明希。”

    男人知晓我的实力,现在也确定了我会反转术式,一张张底牌全部翻出,但他依旧忌惮着,给予我作为一个对手而言最高的待遇。

    他抱臂审视着:“你去查过我的资料了啊——不是禅院了,我入赘了,现在是伏黑。”

    我似乎一直狰狞着的表情没有让唇角休息过,那骇人的微笑凝在僵硬的面庞上。

    “那恭喜啊,伏黑先生。”

    五条悟是五条家的家主,生来便是,因为他有六眼,有无下限术式。

    甚尔是咒力为零的天与咒缚,不管□□多么强横,他没有咒力——只有诅咒才能对付诅咒,他无法用自己的双手祓除咒灵,做到每一个术师都能做到的天职。

    御三家出身,这种天赋代表着什么不用动脑子也能想到。我说“我不觉得你百分之百幸福”的时候,五条悟回答:在御三家出身,他百分之百不幸福。

    五条家的家主,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人如此说,就更别提其他御三家出身之人了。

    抛弃那个冠在头顶、沉重到此生都压在其下无法喘息的姓氏,他真是幸福啊。

    相比真正强大的五条悟,他也有自己那份无懈可击的洒脱而带来的强大……

    但当我对上那双凉薄的眼,我笑了。

    星浆体和天元融不融合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算世界毁灭也束缚不了他。天元大人进化成灭世大boss要把整个地球的生命都消灭,操心这个要去拯救世界的也是正义的术师们,他依旧能掏掏耳朵“关我屁事”,想想今天晚餐吃什么。

    为了钱,为了活得自在。但损坏了那么多把特级咒具,右臂受伤,他还没有走。他把两个惊才艳艳的少年踩在脚下,说什么父母的恩惠。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值得和他谨慎试探,早就冲上来一刀两断才对吧?

    不,他还是那个禅院甚尔。

    我们也得了上天的恩惠,结局就是我们明明没有任何哪里比别人差,但就是一直在被伤害。

    而懦弱的眼泪,是我证明自己的东西。

    那他呢?

    我突然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笑声,骗子的真名只有友人能够知晓,其他被我告知过的人,都死了。

    这是战书和审判。

    禅院甚尔动了,他在一个出其不意的状态下骤然发动了袭击。拳头来势汹汹地轰上了我撑起的泪水,因为距离太近,哪怕撞上一层无懈可击的防护,余威也骇得我浑身发麻。

    眼前银光一闪,晃得我眼睛都没反应过来。暗道不妙,我咬牙扭身,那一刹全身的肌肉都拼命活了起来。目眦欲裂,紧盯扎向自己的刀光,它如空中蹿飞的银蛇,我需要躲过!躲过!躲过!

    我觉得整条呼吸系统都在发烫,浑身上下的筋骨都在噼噼啪啪发出被我施加暴力抻动的哀嚎。禅院甚尔那条受伤的右臂更慢些,他那青筋凸显的手背在我身侧险之又险擦过之时,我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血液里鼓噪的杀戮心跳。

    太阳底下战斗,汗湿他的衣衫,肌肉因保持恰到好处的力量而鼓起,热感在靠近时灼身而上,咄咄逼人。

    “嘭!”

    手肘与骨肉劲力相击的闷响飞溅我的耳朵,霎时凹陷的左肩让我怀疑自己的斜方肌那片被狂奔的野牛给创了。立刻失去平衡的我痛恨自己下盘不稳,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紧接着那鹰爪般的大手就整个拧住了我的胳膊,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他具体干了什么,也压根没时间想他是用什么动作把我摔出去的。眼泪飞聚为圆,化作保护罩笼住我全身,还没等冒着金星的视野恢复,禅院甚尔展臂、下钉、狠狠一划,那半透明的壳子就跟玻璃纸似的垮塌!

    泪将落时,骤然改变了方向朝着他的眼睛狂喷!男人手里的那把刀就偏了准头没进了离我腰际半寸的水泥地,那锋锐的刃口竟如切块黄油般毫发无损,在对方的蛮力之下势头丝毫不减的犁地斩来!

    我浑身紧绷,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炮仗崩出去光速闪避。贴地疾滚,我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最专业的姿势完成“鲤鱼打挺”,把自己从被放倒的砧板鱼肉式解救了回来。

    泪水狂猛爆发,成千上万蓄饱动能的泪滴直线倾泻,从头到脚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向外覆盖全线路径!我拧身,头一扎入空气,朝那升降梯附近泪水泡泡中的二人飞奔。

    盯着紧紧抱着理子的黑井,我抬手猛挥,泪球中的两人被迅速分开。那个裹着黑井的泡泡被我大力一掷,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弧线,朝着高专内的方向飞去。

    没有时间告诉她要去叫增援,我立刻回身刹住,三息确定她已落地后解除远处黑井的防护,泪水凝出长刃,甩臂振刀迎上!

    禅院甚尔已然追到,那阵火力倾泻只能拖住他几秒,拉开的距离很快就被对方追回了近战。

    “嘁,还太嫩了点。”

    这种战斗下我才确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奥义一斩是有蓄力时间的。哪怕它再短,在这种级别的对手面前,如果不能做到如呼吸般流畅自由,是远远不够的。

    手中之刃还没斩下,强烈的危机感便自脑后传来。我咒力灼烧的双目好像花了,压根没看清那是什么动作,肃杀的死亡之气便蒙住了脸。冰冷的触感与几乎割化脊椎的痛楚同一时间在脑后爆开。

    那刀一路朝下,把我已经破破烂烂的校服外套完全割了两半立刻从肩膀掉下去。如果不是泪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爬挡下的及时,我整个人估计要被这一刀竖着剖开。

    鲜血现在又染红了我的头发,把它们织成一股股红绳。顺着额头流下来,淌了满面。

    刀锋没入最深的地方是脑袋。天逆鉾破开了泪壁,穿进黑发,我的整个后脑都被切出条长长的口子。

    他身影迅疾,这一刀后直奔一旁裹着理子的泪球。因为如果不想死,立即全心全意去修复大脑于我而言是必须的,这几秒内我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重新做出泡泡防护变成了不可能。

    我站在原地,如一座凝固的雕像。

    只要他现在去用天逆鉾破掉泪水护盾的术式维持,再趁着这个熔断的时间抬枪解决掉星浆体,子弹出膛的速度我绝不可能拦下,一切就都结束了。

    忽然从眼里涌出了泪。

    战斗中我一直以泪壶为泪水来源,毕竟那样的速度最快。

    我哭着,不甘心这样输。后脑流出黏糊糊的东西粘了一后背,顺着长裙的褶皱一路滴到脚下。但比那更加滚烫的,是双眼落下的泪水。

    是谁和理子说,“等我来和你告别”?

    我应该站在原地去缝我脑袋上的口子,因为伤到了脑子,混沌的思维让反转术式没那么灵,再快也快不过我战斗中随战随用保持状态的程度。

    但我没有。

    这时候我该站在那儿的,他给我安排好了最佳观众席,我也明明白白清楚这种状态下哪怕垂死挣扎也毫无意义,除了离得更近点观摩影片《星浆体之死》,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腿动了,在反转术式的修复下哪怕于不得要领的越级体术搏斗下被拉伤无数次,它在当下也处于已被治愈的最佳状态。

    好啊,就让我治愈自己千千万万遍,哪怕要有千千万万次致命伤口。

    身体比已经不灵光的大脑先一步行动了,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早就扒住了禅院甚尔那高大结实的身躯。我像块被风吹来的破塑料袋糊在他身上,挡在天逆鉾的刃口之前。

    “你他妈的有病?!你不也只是接了个任务,星浆体是你的谁啊?!”

    终于,他破口大骂,已经忍无可忍,膨胀的情绪被最后一朵火苗彻底点燃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塞满他冷静理智的大脑,疏远任何从心底回荡而出的东西,此刻却被愤怒一把拧出,火山喷发般。

    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可能是眼皮被血黏在了一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声音和触感还能为我提供外界的信息。没有功夫去擦干净被遮挡的视线,我还在试图凝出眼泪插进他右臂绷带下的伤口,我要他输。

    星浆体还真不是我的谁,归根结底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谁。我和挚友们确实关系好,大家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但还没到非得殉情的地步。当术师就等于奔波于战场,战场有牺牲再正常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刀尖刺入血肉,我甚至还在用平凡的肉丨躯进行招架。也许伏黑甚尔惊诧于我反转术式治愈伤口的速度之快,他下刀的速度都慢了,转而选择用拳头来打我。

    “呃呜!”猛一仰头,我差点感觉自己的下巴飞了,身体要化作火箭直线升天离开地面。

    “地上的小鬼没死呢!神经病!”

    呃,都说不是因为队友了……听听吧,你嗓子都快吼破音了,哪还像个游刃有余的诅咒师样子?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尽管睁眼了也是满目金星转来转去,血污涂满视野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那句质问和震惊的潜台词。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我不是禅院术师,不是术师,也不是诅咒师,那些前缀换来换去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站天元,不站盘星教,我不代表上层,不代表咒术界,不代表咒灵,也不代表普通人,我也不是星浆体或者星浆体保护协会什么的……

    只要我自己清楚——

    我是人。

    认真的人只有一直认真下去,才有结果。

    放纵的人只要变得不再洒脱,必定会输。

    两个完全相反的天与咒缚之间的近身搏斗没有任何悬念。何况我完全只是个秒速复原的沙包,他只要稍微用点心思挣脱纠缠把我往旁边一丢,就能突破最后防线。

    禅院甚尔成功把刀尖插在了我身后的保护罩上。

    化作一捧清泪的透明护盾兜头淋下,打湿少女的全身。

    天内理子的眼中所见最后一幕,是毫不犹豫抬起的黑洞洞的枪口。

    这一声枪响,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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