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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再进一步

    玄月的头五日,对南都里的一些人家来说,仿若度日如年。

    太子太傅兼科举主考官傅闻雁,携领大理寺查处了一个去岁在贡院里负责统收考卷的太监,抓人的时候那小宦官已经被调任到了尚寝局做管事,短短一年时间连升数级,捞尽油水。

    泰安帝龙心大怒,下诏廷杖八十,但留了恩泽——若是供出其余涉案人等则可酌情减刑。

    短短五日,从这小太监开始,攀咬、牵扯出的朝廷官员大大小小竟有五六十之众。

    嗅觉灵敏的,慢慢品出了些门道来——这些人背后似乎被一条暗线串联起来,朝中局势将会瞬息万变。

    九月初七,太后王氏自受命以来头一回踏进了乾朝殿,与泰安帝闭门商谈了一个时辰,翌日便动身前往乐游园别居。

    乐游园是隆德府一处皇家园林,太后此举便是要舍弃自己保下王家。

    沈筠知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长公主府的揽月阁中与公主一同品尝她新捣鼓出来的苏式月饼。

    再次进到公主府,沈筠知反而没了上回不拘的模样。

    “殿下,这是纪大人让我交给您的。”沈筠知将玉佩递给长公主,努力装作没看见她眼中的揶揄。

    长公主没舍得逗弄她,接过玉佩瞧了眼,轻声斥了句“臭小子”,又将东西交给了肖明悬。

    肖明悬微怔:“这物件怎么在公子那?”

    “我本就无意瞒着他,这小子比他爹明|慧些,能查到这些不奇怪。”长公主从食盒里拿了一块月饼出来,放在鼻下闻了闻。

    沈筠知摊开帕子,伸手帮她兜着碎屑:“殿下,这种饼皮酥软,易掉渣。”

    公主咬了一口,神情甚是满意,很快就吃完了一个,又取过茶盏顺了顺才开口:“什么时候才能听筠知再叫我一声琼姨?”

    沈筠知感受着胸腔中复杂的情绪,不想随意搪塞过去。

    他人以诚待你啊,沈昭昭。

    绷着的身躯似乎遵从了心意,她松了肩膀,声音清婉,道出一声“琼姨”。

    长公主朗笑三声,喜悦与激荡明明白白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个人。

    “走,筠知,我带你去见几个人。”长公主拉上沈筠知的手向阁外走去,又回过头对肖明悬说道,“守清,把食盒带上,可不准偷吃啊,这都是筠知送给我的。”

    沈筠知“扑哧”笑了一声,堂堂长公主,想要什么好的没有,盯上的哪是一盒月饼,而是她沈筠知。

    一路穿过游廊,来到府中后院,只见空旷的青砖地上站着四男两女。

    见到长公主和沈筠知,六人齐齐跪下:“殿下,沈三小姐。”

    “这位以后便是你们的主子。”

    赶到院中的卢姑将一叠卖身契交于沈筠知。

    “这六人武艺高强,情急之时可保你周全。”长公主看向沈筠知,“后四位毕竟是男子,平日不会出现在你左右,另外两个丫头你可以直接带回府中过个明路。”

    她在揽胜阁险些丧命,让长公主一阵后怕,灵山之事后她本就欲想补偿沈筠知,眼下她自己打开了心结,自是尽快将人送到她身边。

    沈筠知惊喜交加,长公主的这份心意与她而言无异雪中送炭,所以没有推辞而是正儿八经地谢了恩。

    旁人或许只知圣上清理舞弊决心甚重,但沈筠知却是知道,那个贡院太监被抓捕的第一晚,便有人去大理寺劫杀人证,只不过傅闻雁等人早有准备,将贼子一举拿下。

    沈筠知和姐姐被传唤至大理寺认人,为首的果然是那个蒙面“曹四”。只不过他一口咬定背后主使是太后,他只是奉命行事,其余一概不知。

    再看如今太后主动请旨移居行宫,约莫是和王家通了气。其尊为太后,不涉及谋反大罪,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沈家姐妹当日骗过贼头,在大火中侥幸活了下来,眼下怕是已经成了王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些宵小又向来爱挑软处下手,长公主这份“礼”来得正是时候。

    只可惜,王家的野心不会就此止步,沈筠珏见时机已到,带着御赐铜牌进宫面圣。

    “陛下,臣女昨日又得仙旨。”

    泰安帝微仰着头,双目轻闭,看不出喜怒。

    “仙者称,大庆运数已改,但因此乃人祸,命脉荫蔽,前路迷蒙不可见。”

    沈筠珏虽然知前世后事,但也无法肯定谋反之事是否会因太后离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会就此偃旗息鼓。

    “依你所言,”龙椅上的帝王捻着手中的阳绿佛珠,“此后便无从得知未来之事了?”

    沈筠珏神色镇定:“回陛下的话,仙者有言,若命数未改,寒冬腊月,宫中将有反贼逼宫篡位。”

    泰安帝睁开了眼睛,视线钉向下方的少女,片刻后才开口:“你知道是谁。”

    沈筠珏虽不畏惧,但她不傻,闻言顺势跪了下来,姿态恭顺:“臣女不敢欺瞒陛下,仙人已赐下明示。”

    乾朝殿中布局开阔,仅有四根龙柱支撑殿宇而立,便是极为细微的响动也会碰撞出回声。此时殿中二人一坐一跪,万籁俱寂,似是君臣一心,又像有暗流在其中斡旋。

    一道已有垂暮之气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平静:“太子。”

    泰安帝语气平平,手中的翡翠串子却被重重掷在了案上。吏治、兵器、钱币——伏跪的幼女没那胆子开口,他便替她答了。

    果然沈筠珏的头更低了些,似在害怕。

    谋反之人是谁泰安帝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个名字不能从她口中说出来。

    铺垫了这么久,她的目的终于达成——前世这份平反之功落在了六皇子头上,且看他如今没了起势的第一步,是否还能走得那般顺风顺水。

    沈筠珏走后,泰安帝召了纪献川入宫觐见,一同候命的还有皇城司指挥使狄犰。

    “谨知,混元山不必再暗访了,你今夜便与狄犰带人闯山,将涉事之人带回刑部审查。”

    “是。”

    泰安帝俯视着眼前跪立的两个年轻人,这是他最称心的两把刀,锋利、顺从。

    天佑大庆,得一命女以知后患,让那些朝中蛀虫无处遁形。从前竟未曾察觉王家已然将手伸向了他的帝位,太子……其幼时也被寄予厚望,虽天资不高,但刻苦勤勉,加之性子温厚纯良,在盛世中要留下贤名并不难。

    可他却滋生出了野心。

    泰安帝背手而立,仰头看向挂于殿中的匾额,上以正楷题“中正仁和”四个大字。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帝王满是细纹的眼角染上了些许水光。

    纪献川和狄犰一道退出了乾朝殿。

    “纪大人是与我去皇城司细商,还是我带着兄弟去你的地盘?”狄犰脚下踩着官制黑靴,一步步走下殿前的石阶,每一脚竟都落在宽面的正中央,分毫不差。

    纪献川看着他只顾着眼下每一步的准头,却未曾发觉自己越走越斜,不动声色地向旁边让了让。圣上虽将此事交给他去查,但卫尉寺中没有够他调遣的人手,自然是与狄犰一起去了皇城司。

    是夜。

    纪献川与狄犰领着数十名官兵蛰伏于混元山冶炼场外,等着混入场中卧底数日的岷南递出暗号。

    狄犰将佩剑横握在前,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呈卧姿藏身杂草之下。也不知是他身经百战还是向来胆如斗大,嘴中叼着根不知从哪揪来的芦杆,老神在在地扯嘴问道:“听说纪大人快要娶妻了?”

    与他一个姿势的纪献川仿佛入了定,既不看他也不搭话。

    “怎么,纪大人是没上过阵,这回怕了?”狄犰侧目睨了他一眼,“无妨,到时候你往人后藏藏,弟兄们包管你性命无虞。”

    “狄大人,我家主子不会是拖后腿的那个!”在他们身后的奉西没忍住,替纪献川出声反驳。

    “奉西。”纪献川极为小声地吐出两个字,倒让身后的人立刻闭了嘴。

    奉西收起下巴,本来这次行动主子是没答应让他一起来的,是他再三保证不会强出头,不会让自己受伤,这才能跟着上这混元山。

    狄犰对这类主仆互动不以为意,并没有因此住了口:“狄某真是羡慕纪大人这般文官,不用担心脑袋何时会从这儿掉下来。”

    说着抬了抬歪嘴叼着的芦杆,又补了句“如今老大不小,连个暖炕的人都没有”。

    远处传来一串夜鹰鸣叫,打断了狄犰的话头,纪献川抬起左手,示意他们时机已到。

    狄犰微微撑起身子,方才玩世不恭的样子宛若是错觉,此刻的他如暗夜中盯上猎物准备捕食的狼王。

    纪献川手指圈起,放在口中发出三声短鸣回应着远处的信号。

    下一秒,两位墨衣少年屈膝一顶,猫腰站起,快而无声地带着人向围栏处靠近。

    等到冶炼场的人反应过来有人闯入时,外头的哨兵已经被打晕处理干净。纪献川和狄犰提剑杀入后院,在主屋架住了管事之人。

    一左一右两柄铁剑直指抖得糠筛似的林管事,只见他直接跪在了地上,高声嚷着“好汉饶命”。

    “林管事,此处是你话事?”纪献川没想跟他废话,单刀直入。

    “这位好汉,这位好汉!小的这冶炼场是给朝廷办事的,您二位要是劫财,小的这儿也只有些私房,屋内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还求您饶过,饶过啊!”说着他哆哆嗦嗦从怀中拿出些交子,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你爷爷我用得着你这几两碎银?”狄犰一脚将那些纸钱扫到一边,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老实点,你上头是谁?”

    “小的……小的上头是朝廷啊……”林管事一双贼眼左瞧右看,像是怕极了眼前的两位,嘴上打起太极来却不含糊。

    纪献川心知今夜无法在此人嘴里问出什么,微抬下巴示意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岷南:“绑了带回去。”

    “好汉!大人!这是要将小的带去哪儿,我可是给朝廷办事的,你们——”狄犰拿了块布堵住了他的嘴,轻“啧”一声。

    两人走出屋外,冶炼场中的一干人等已被制服绑了。

    “你的人不错。”纪献川难得开口说了句与公务无关的话,却让奉西听着略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感觉自己被主子骂了。

    狄犰歪嘴一笑:“纪大人倒也不是我以为的……手无缚鸡之力。”

    纪献川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朗声道:“下山。”

    一行人赶至城外已是戌时末,城门早已落了锁。

    纪献川将相关文牒递给守门的士兵,值夜官兵替他们开了城门。

    狄犰看了眼城门布防,略皱起眉:“怎么今夜只有这点人值守,你们胆敢在夜巡上偷懒?”

    那官兵连声“不敢”,如实禀告道:“今夜城中有人夜袭,这边的人被派去增援了。”

    纪献川闻言向前一步:“在何处夜袭?可有百姓受伤?”

    “在蝶儿街,偷袭之人似乎是奔着卫国公府去的,具体情形下官也还未收到回报。”

    “岷南、卢北,将犯人押送到刑部。”纪献川边吩咐着,边快步走向城门边的马厩,对着守门官兵说道,“借你的马一用。”

    “卫国公?不就是这小子未婚妻的那个沈家?”狄犰摸着下巴,不知是说给谁听,边跟了上去,“马也借我一用,明日还你。”

    “纪大人,等等我!”狄犰取了缰绳翻身上马,向前追去。

    纪献川自然不会停下等他。

    风擦着脸颊刮过,城中不宜行快马,但一息间他已不见了踪迹。

    沈筠知,你和你的家人,可真是命途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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