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上)

    这场婚事到底该如何是好。

    倘若直接告诉外祖母她不想允诺这门亲,外祖母指定以为她脑袋出了点什么毛病。

    梁家这样的门第,梁琮那样的人品,哪儿是她可以挑剔的,别人不嫌弃她家底单薄,还主动上门探望,已给足了体面和诚意。

    她这些念头,叫旁人知晓,恐笑她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良心。

    次间炕上,女孩儿一边捧书朗读一边心里胡思乱想着,接连好几次读错漏行也没自觉。旁边的老太太闭眼听书,清甜的嗓音落入耳中,令人心生愉悦,想她才没来京城多久,口音倒出奇的正,只在余音转角时听出点吴侬软语的绵糯。

    老人家眼睛不好,最近总让她念书来听。

    她又将一行字读漏,姜老太太终忍不住睁了一丝眼缝瞟过去,见她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却没个焦点,小眉毛皱在一处,不知在烦恼些什么。

    心里不禁发笑,并不点破,让这小东西烦去吧。女儿家的小心思哪儿猜得透,晴一阵阴一阵,她即便随便问一句,也指不定羞成什么样呢。

    只因她这小外孙女对她的一言一行总是格外在意。

    仿佛祖孙俩颠了个个儿,她才是那个小辈,整天被只性子文静又折了尖刺的小蜜蜂围着嘘寒问暖,任你赶也赶不走。偏生从那对儿大眼睛里瞧不出半分作假,实打实的心疼她这个老人家。起早了点,被问是不是没有睡好;稍微咳嗽两声,被问是不是着了凉;少吃几口饭,担心得不行,自己瘦瘦巴巴,倒反过来哄劝她好歹喝碗汤。

    脚上的扭伤一直未好全,笨手笨脚的家伙硬是偷摸着纳了双软鞋出来,鞋面还绣了花样子,虽说不怎地吧,可那密实的针脚,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

    老太太嘴上叨她马上开学不好好准备功课搞这些有的没的,心里其实也熨帖着呢,当天就换上了。许是鞋垫的线头没埋好,鞋廓的走线有些歪,尺寸虽合适,却磨脚底脚后跟,第二天就破皮起了泡。秦嬷嬷问了一嘴,老太太没想换鞋,只道:“穿久了就合适了。”

    但屋里丫头们眼尖,能在奉欣堂当差,谁的手艺不是个顶个,还真没有过把主子弄伤的失误,当时就有闲言碎语传出来,明里暗里嘲讽左边那个针线烂还爱显摆。很快被四处专营摸关系的阿若听了去,她虽有几分小机灵,但人情尚不够成熟,什么事儿都想打听给主子邀功,转头一股脑告诉了符婉儿,却不想,这些心气高的大丫鬟为何只在她跟前嘴碎,从不在符婉儿面前透露?她们连姜衡都敢调侃戏弄,难不成还怕了符婉儿?

    阿若当时说完,符婉儿顾不上丫鬟们的小算盘,只背过去偷偷抹泪难受,自责不已,李觅却脸色难看得吓人,后来红萝细细与她分辨,“你也不想想,姜老太太都不在意那些小伤痛,丫鬟们的话算得了什么?若姑娘真把弯酸话听了进去,心里想左儿了,一昧记气,岂不辜负老太太的看重!”她这才明白,竟被那些平日看着和和气气的姐姐们坑了一把。

    后来符婉儿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了姜老太太面前,死活不肯再让老太太穿那双鞋。老太太以为她真被那些闲话怄到了,想要劝导,小外孙女却软声软气道:“我越想越觉得这鞋做的不好,配不上外祖母的脚,外祖母给我留点面子,回头我请教了青如姐姐,再给您纳双最舒服的,您天天穿,好不好呀?”听的老人家顿时心窝子暖暖,忍不住拉进怀里摇了摇。

    谁知这一抱,惹得从未享受过如此温情的符婉儿又泪洒衣襟,老太太也慌了手脚,拿这磨人的小家伙没办法,只好生疏地搂着哄了起来。

    这番后,祖孙二人关系倒更近了一步。

    虽说符婉儿依旧不善言辞,不像其他几个孙儿活泼讨喜,但天生就该来到她身边似的,从起居习惯到兴趣爱好,这妮子竟十分契合她的脾性,一天天的陪伴,早作不出刚开始那副冷石头心肠。

    不过有时也气这丫头太不长进,不出去和同龄人交往,整日跟她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人混在一起,她还能陪她一辈子?考虑到以后,老太太也狠心赶她出去过,她自然顺从,青如打听,知道她和三房五房六房那三个丫头两个半大小子,甚至淳哥儿,相处得都还算和谐,也没吃过大亏,只是应付的格外疲累,回来后还要强撑着精神陪老人家说笑,越发没个孩子样。两次下来,老太太就没再逼过她,任由她每天和自己腻在一处,脸上也慢慢多了许多柔和。

    秦嬷嬷多次与李觅感叹,自八姑娘五岁那年被抱回三房,奉欣堂已许久没这些人情味儿了。人老了,怎么会不希望有孩子陪伴,只是儿子们大的大,忙的忙,孙子们,又不忍叫他们与母亲长久分离。还好,现在符丫头来了。

    “老太太,三老爷和十爷过来了。”青云打起帘子道。

    符婉儿立刻止了读书声,下炕立到一旁。

    姜老太太直起身,有些惊喜,“今儿没去上朝?”说话间两人先后弯腰进来。

    符婉儿看去,见前头留了一把美髯的中年男子穿直身便服,头戴四方平定巾,高大沉稳,威严整肃,便是他三舅舅姜既明了,他虽身有实爵,但只以寻常官员自居,衣着甚是朴素端正。后面的姜衡则穿了件窄袖立领衫,搭了件罩甲,大概已在外头脱了外袍,比较随意,但所谓长兄如父,姜衡那以往进了奉欣堂的放纵样儿在姜既明面前收敛不少。

    符婉儿待他们跟姜老太太问完安,才上去见礼,姜既明看着她点了点头,“这阵子还住得习惯吧?”他平日忙,偶尔来请安碰上一面就要走,还是上回在春宴打过招呼,也没细问,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外甥女着实疏忽,是以态度相较对其他小辈们温和不少。

    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

    在姜家,就没哪个孩子是不怕姜既明的,符婉儿和其他人一样‘敬畏’三舅舅。

    “多谢舅舅记挂,外祖母这里没有不好的,婉儿住得特别特别惯。”

    她很乖顺地回答道,再三强调的语气让姜老太太哭笑不得。姜既明见了,也破天荒地笑了笑。

    姜衡一把拉了符婉儿过去又捏又挼,“好你个臭丫头,不想你十舅舅吗?上次在母亲这里一起吃了顿饭,过了这么久都不见你找我。”

    符婉儿打马虎眼,“想的想的,但怕十舅舅忙嘛,不敢打扰。”姜衡这年纪尚未成亲,搬去了外宅独院住,想要见他,得先拿令牌传口信请人。若非要紧事,住在奉欣堂这么显眼的地方,她怎好大张旗鼓。

    姜既明一向看不惯姜衡没大没小,当即眉头一皱,但顾及老母亲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忍了,转头眼不看为净,与老太太说起正事,“文先生一介女流,诗词文章古今皆通,还颇有政治远见,这几年在家里教女孩们是再好不过,但年前一场风寒伤了根基,如今再教起人来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儿子们商量,还是让几个丫头一起去听沈、华两位老先生的课吧,为着文先生养病已足足推迟了一个月,再不开学丫头们越发惫懒,在找到新的女先生前,先将就挤一挤。”

    姜老太太问:“文先生你如何安排?”

    姜既明道:“文先生为我们家辛苦多年,自然要奉养到老,儿子知道文先生清高,所以另聘请文先生同几位女教一起授丫头们琴棋书画等技艺,也不算白住。”

    姜老太太沉吟道:“文先生只精通棋术,这样掺和进其他人里太过明显。她以前也当过几年名门贵妇,掌管内宅,庶务人事游刃有余,不如就请她教丫头们庶务家学吧,迟早用得上。”世家千金日后不仅要在见识学识上与丈夫同步,给予帮助,家里更要抓得起来。

    姜既明无不赞同道:“母亲考虑周到。”

    这边他们谈论正事,符婉儿则被姜衡拉去了右二次间说话。姜衡为人风趣,一边逗她笑得不行一边不着痕迹地问她近来状况,细致入微,体贴温情。符婉儿当然只会说好的,偶尔也抱怨两句如“哥哥姐姐们太聪明了,书读得多,我有时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没想到妙仪和妙宁表姐的女红也那么好,真是自愧不如”“还有妙慧表姐的琴声,宛如天籁”云云。

    估计是听到了三舅舅的话,里里外外透着“我不想上学”几个大字。

    姜衡好笑不已,见她眉眼舒泰,微放了心。

    摸着女孩柔软的头发,带着宠溺低语道:“也是奇怪,家里几个丫头小子我从小疼到大,未曾偏颇,唯独见了你,一颗心不知怎么就偏了去。”

    又半开玩笑道:“妙宁最怕蟑螂,咱北方那种蚂蚁大小的都怕;妙仪怕飞蛾,晚上灯都不敢点太亮;妙慧爱折腾些虫草蚕卵,胆子比一般女孩大,唯独怕鸡鸭鹅鸟那些尖嘴活物。以后受委屈,别的做不了,好歹吓吓人出气。”

    符婉儿感动不已,“舅舅你真好。”眨了眨眼无辜状,“但是那些东西我也怕呀。”

    姜衡大笑,“那就找隔壁那个混球取取经,没他不敢做的。”

    “姜临平!”因笑得太猖狂,姜既明传来警告。

    姜衡耸耸肩,领着符婉儿出去了。

    姜既明道:“儿子们先告退。”瞪了眼姜衡,示意他跟上。

    姜老太太也对符婉儿道:“去换衣裳吧。”

    姜衡在门口留了两步等她,悄悄提醒,“你梁伯父也来了。”

    符婉儿心里一沉,垂眸点了点头。她知道梁伯父会来,这也是姜既明今日留在家里的原因。他外甥女没有双亲,只好由他来代行父母之命。

    回了屋里,红萝阿若服侍她换衣梳头,她始终沉默,戴上外祖母赏的赤金盘螭璎珞圈,李觅让红萝阿若出去,又拿出一支很有分量的嵌宝石累丝云凤金簪亲手为她别上。

    她看着李觅的眼睛,终于开口,“我不愿嫁梁家。”

    李觅并不意外,因为符婉儿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心意,只是以前没有像这样直说。

    她答非所问道:“这簪子是你母亲的嫁妆。”

    但符婉儿听懂了,脸色又白了几分。

    李觅道:“我也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越是受家族娇养的女子越难以违背,如你母亲,如世间众多豪门贵女,如天命皇家。”

    符婉儿过了良久才道:“我不会走母亲的老路,我也不愿伤了外祖母的心。”

    李觅见她冷静下来,“你的情形比你母亲好太多,比起姜、梁、符三家的羁绊,姜老太太更看重你,若心意已决,非要争一争,也不是全无可能。但,别莽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女儿家的名节经不起折腾。”

    李觅是怕她太激进,故意出丑,引起梁家不满。

    符婉儿道:“我省得,姑姑放心。”

    李觅点头,又直言道:“姑娘还太小,不知婚姻本是互相让步互相将就。年少情爱不过过眼云烟,何必为一时意气放弃大好前程,梁家无疑是姑娘最好的选择,姑娘等大点了,深思熟虑,再做定论也不迟。”

    符婉儿听了只是心里苦笑,不知如何作答。

    梁家一家人登门后梁夫人先携儿子梁琮来奉欣堂向姜老太太请安。

    美貌妇人穿普蓝色妆花四喜如意纹上袄,素色细丝褶缎面裙,头戴金镶玉嵌宝牡丹花头银脚簪,梳着一丝不苟的坠马髻,目不斜视,端庄大气,不言语时透出点高门冷傲。

    身后的少年与她眉眼极其相像,内穿竖领白衫,外穿玄色销银云纹团花云锦袍,另配有玉佩宫绦,穿戴整齐,长身挺拔,如兰芝玉树,俊美无暇。

    二人一进中厅便齐齐看了眼姜老太太旁边立着的符婉儿,又才向姜老太太问安。符婉儿屈身向梁夫人见礼,梁夫人笑着颔首,让丫鬟送上一套新打的头面,装在描金的红漆盒子里,甚是贵重。姜老太太做主替她收下了,又互相寒暄几句不提,请梁夫人落座,独把梁琮拉过去问东问西,满眼笑意。

    符婉儿眼观鼻鼻观口,一个眼神也没给,虽没表现的失礼,却有几分木讷呆板。比起说话风度文雅的梁琮,判若云泥。

    姜老太太笑道:“这孩子,闷着做什么,你予珹哥哥学问极佳,以后一起读书,可要多多请教。”

    符婉儿抬眼,和梁琮视线相撞,抿了唇道:“予珹哥哥读的是八股文章,策论公法,都是大学问,我那点文墨,哪儿用得上麻烦予珹哥哥。”

    这时就显出梁家家教,尽管心底再厌烦,梁琮面上仍是得体,“学问不论大小,只要符妹妹想学,我自然会教。”

    看出两孩子间的拘谨,也因有事想单独同姜老太太商议,梁夫人吩咐梁琮:“先带妹妹出去玩儿吧。”

    姜老太太也对符婉儿道:“你年纪小,但算半个主人家,要好好招待客人,不许顽皮。”符婉儿乖乖应下,转身对梁琮道:“予珹哥哥请。”

    她引着梁琮出了门,曲里拐弯地乱转起来,两人本就无话可说,一路沉默。

    转到二门外头的小院子,对着两颗花盆树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她站累了,又跑到游廊边坐下。廊顶挂着个金丝笼,里头是姜衡送来的鹦鹉,羽毛五颜六色,很是漂亮。

    她仰头逗了会儿,察觉到梁琮慢慢走过来,就停在她身后。

    梁琮看着那坚持不懈把后脑勺对着他的人,着实搞不懂她在不高兴什么。

    不防听见她说了句,“你不喜欢我,就把婚退了。”

    一时愣住。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转过头盯着他又强调了一遍,“你喜欢谁,就去娶谁。”

    他眉毛倏然紧皱,心底生出浓烈的荒谬感,这丫头,疯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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