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

    姜家私塾在京城世家中颇有声誉,历来聘请的先生无不是学识渊博又贯通人俗的当世文豪。

    现今沈、华两位老先生更是来历不凡,一位曾施教于蜀中云衔书院的大山长,是当之无愧的人师之师,虽其名号鲜为世人所知,但云衔书院如今的辉煌岂能没有他的功绩?一位曾三下江南舌战群儒,闻名朝野却挥袖不染利禄,布衣一生见南山,深受文人墨客的追捧。这两位都是轻易不肯出山的,也不知姜家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两人一起请了来,引起一众读书人哗然。

    有叹息两位老先生晚节不保被银子迷了眼的,更有嘲讽姜家沽名钓誉装模作样的。但两位老先生的本事摆在那里,也不似那等攀龙附凤、揣合逢迎之辈,流连于红尘富贵亦秉正清风,严苛执教,不过数年便带出了姜宏轩和姜宏远两个头等生,金榜一出,立刻堵了悠悠之口。

    各世家也接连递来名帖以求借读,姜家顾虑到老先生年事已高,婉言谢绝了大半,只收了几家族亲的帖,算上本家子弟,拢共有十来个学生。

    为尊师重道,彰显诚意,姜既明规定学生们上课不许乘轿子步辇等物,更不许迟延早退,是以开学这日,符婉儿特地比往常早起了小半个时辰,连洗两把冷水脸,向姜老太太请过安后出了门。红萝提着陈全家的准备的吃食跟后面,李觅在旁,一路上反复提醒她学堂的规矩和上课时的紧要之处,符婉儿认真听了,笑道:“即便不上学堂,有姑姑在,也不怕学不到东西。”

    李觅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以前在宫里的尚书房当过几年差,专服侍公主郡主们进学,略懂些规矩罢了。姑娘无须紧张,毕竟姑娘年纪最小,跟不上哥哥姐姐们很正常,只是这态度却要拿得端正。”

    说话间到了学堂门口,见外面两排桃树,花期已过,树叶翠绿。姜妙慧、姜宏拓、姜宏澈及几个近亲子弟也刚到,正站在树下互相见礼。

    “姑娘去吧。”李觅说。

    符婉儿点头,接过食盒转身去了。

    姜妙慧远远就瞧见了她,等她走过来,笑着迎她到身边,“奉欣堂离得最远,你倒来得早。”

    符婉儿笑道:“第一次见先生,若迟了,恐要挨板子。”

    姜宏澈注意到她手上的提盒,调笑道:“听闻妹妹近日一直在加餐进补,想来是祖母心疼,怕妹妹上课也饿着了。”姜宏拓轻轻给了他一肘子,“就你话多。”

    符婉儿脸上一红,“我怎敢坏先生的规矩,只是我动作温吞,到点了又走得急,屋里的妈妈怕我吃不好没精神上课,另简单备了份早膳叫我在上课前吃了。”起初她也不想带吃食到学堂,心知要招些笑话,只是陈全家的当着外祖母的面提了,外祖母也同意,她不好推脱。

    姜妙慧睇了宏澈一眼,“别理他,也不知是谁启蒙那年,课听到一半还吵着要吃奶呢。”

    姜宏澈跳脚,“诶!乱说什么,我那明明是渴了!”

    姜妙慧掩唇笑道:“是,渴了,嬷嬷不是赶紧端了壶牛乳来给你解渴了吗?”说罢大伙都笑了,姜宏澈脸涨成个紫茄子,瘪嘴躲到一边去了。

    符婉儿看着这一幕,面露笑容。姜宏澈性子活泼,心胸开阔,跟谁都能玩到一处去,只要他在,就没有不热闹的时候。连妙慧那样谨慎自矜的人也愿意与他偶尔开个玩笑,只是这家里的人总有各种不容易,对自己同胞的亲弟弟,反倒不如这般亲近自在了。

    一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逗着姜宏澈进了门,跨进去先是个开阔的院子,穿过中间穿堂,往右拐才到了平日上课的地方。

    趁先生们还没来,符婉儿赶紧提着食盒溜到偏厅,里头有两个服侍茶水的丫鬟,见她面生,穿着打扮又不似常人,迟疑了半晌才上前问安。她摆手说,“略坐坐,不用管我。”

    坐下打开食盒,里头东西不多,很快要吃尽,最后还剩下个小果子。形状歪斜,是陈全家自己种的,虽然颜色不漂亮,但胜在清脆甘甜。

    旁边的丫鬟见了,“奴婢替姑娘削皮吧。”

    她不想耽搁时间,横竖洗净了的,“不用麻烦。”拿起来啃了两口。牙齿咀嚼时两颊鼓起,像个偷食的小松鼠。啃得正欢,门口走进来两人,两丫鬟都高兴上前去,“赵姑娘。”

    她险些呛住,而嘴里东西又一时咽不下去,就这么鼓着脸和赵渥丹姜妙仪打了个照面。

    符婉儿:“……”

    赵渥丹怀里抱着大束紫云英,艳如火烧,裙摆和鞋底沾着泥巴,想是刚从路边摘的。她看见符婉儿这模样愣了下,对视半晌,终没忍住别过头噗呲笑了声。符婉儿默默嚼完果肉咽下去,站起身见礼。后头的姜妙仪走出来,看见符婉儿倒跟没看见似的,只对那两丫鬟道:“好你个小妮子,心里只有你们赵姑娘,当没我这个主子了?”

    丫鬟连忙赔笑,“哎哟,姑娘这是哪里话,您不是主子谁是主子?奴婢们都知道您与赵姑娘要好,为您高兴,也得好生服侍着不是?”

    姜妙仪轻哼一声,“算你会说话。”指了指赵渥丹怀里的花,“寻两个瓶子装了摆到学堂窗边去。”

    丫鬟立刻接过花去了,另一个丫鬟则说,“赵姑娘还真是随性,旁的姑娘家袖子沾了点墨都不乐意,偏您不拘小节,直接往泥地里趟。”

    赵渥丹笑笑,“来的路上看见了,当时觉着喜欢,便顾不上那些。”

    丫鬟道:“奴婢给您端盆水擦擦。”

    赵渥丹点头,“有劳。”丫鬟道:“姑娘客气。”说罢转身去了。

    姜妙仪挽住赵渥丹道:“瞧瞧,府里这些丫鬟一心向着你,比我还体面呢。”

    赵渥丹笑道:“托姜大小姐的福。”

    清洗完污泥,两人各自抱着一支磐口琉璃花瓶离开,符婉儿全程没插上嘴,倒是赵渥丹走前提醒了她一句,“这果子得快些吃了才是,免得发黄。”

    符婉儿看了眼手里剩下的半个果子,果然有些变黄。顿时没了胃口,让丫鬟拿去渣斗丢了,自己净了手也打算回去。

    刚出偏厅,撞见对面一行人拐入长廊,打头的人瞧见她眉头下意识一皱,缓步走到门口后停住脚。

    后面的人不明就里,探头出来前查看,发现是个漂亮小姑娘,笑道:“哪里来的小妹妹,你也要跟我们一起读书么?”

    符婉儿笑容含蓄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梁琮,施礼道:“予珹哥哥好。”

    梁琮心想,又在装蒜了,冷言道:“你先请吧。”

    符婉儿也不跟他客气,转身率先进了学堂,梁琮一行人随后。里头的人看见他俩一前一后地进来,各有反应,姜宏澈等几个与梁琮相熟的男孩立刻围过来打招呼,女孩子们则相对文静地立在原地。

    姜妙仪悄悄捏了捏赵渥丹的手,赵渥丹神情坦然地回以笑容。

    姜妙慧将她俩的小动作尽收眼里,不由回想起那晚去给崔氏请安,撞见几个丫鬟们闲聊被范妈妈责罚一事。

    “真定了她?”两个小丫鬟围着大丫鬟好奇问。

    那大丫鬟翻了个白眼,“我姐姐跟着太太出去作陪了一天,五房六房的两位太太也都来了,还能有假的?”

    小丫鬟难以置信道:“他们家也愿意?这么一个破落户,人还三病四痛的,担不担得起那个福唷!”

    大丫鬟道:“你们知道个什么,人家父辈好歹光鲜过,早早搭上了梁家的船,又有我们三老爷帮衬着,再不济也是个正经小姐,嫁谁嫁不得?你们这些奴才还酸起来了。”

    小丫鬟们听出她嘲讽的语气,跟着嘲笑道:“我们当奴才的自然比不得,可万事总要讲究个配不配吧,说得像我们这府里缺正经小姐似的,四姑娘、七姑娘、还有咱八姑娘,那是个顶个的金贵,偏偏还就轮上她了。”

    大丫鬟大为爽快,刚想顺着说两句,范妈妈就出来呵斥了她们,“没脸没皮的东西们!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奚落起主子来了!平日我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清清白白的小姐家,岂容你们搬弄是非?但凡传出去点闲言碎语,你们就是万死也不够!还不快滚回去掌嘴,再叫我听见这些话,立刻撵出去发卖了!”

    范妈妈在沁静堂的威势仅次于崔氏,当下几个丫鬟就怕了,缩着脖子认了错。

    姜妙慧心里立刻就有了计较。

    怪不得妙仪这么针对符婉儿,原想她再怎么眼高于顶,也不至于跟自己亲表妹较劲,现在看来,分明是在替别人鸣不平。不过崔氏这些年守着淳哥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家里庶务素不上心,符梁两家的婚事多半也才刚知道,即便早知道了,也是自持身份,万不会拿出去与人说三道四,妙仪恐怕还是从赵渥丹哪里听来的。而五房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妙宁恐怕也是知道的。

    看眼下这情形,老太太和梁家人还没打算彻底捅破窗户纸,毕竟两人还要一同读书,趁年纪小,尚能自在相处,没必要宣扬开招惹些非议。再则,日子一长难保没个三灾九难,现在就把婚事说死,万一横生意外,对哪边的名声都不好。不过两家互通了底,对外好有个说法罢了,若非如此,待梁琮下场考取功名,求亲的人怕是要踏破梁家门槛了。

    正想着这些,姜妙宁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屋里的人,鄙夷道:“你们这些人倒是勤快得紧,是谁一天天抱怨睡不够来着?还说要跟三伯父提议,推迟早课时间,结果呢,一个比一个到的早,怂得没边了!”

    姜妙慧回神看过去,不由失笑,紧跟着满屋子人齐齐爆出笑声。

    原来姜妙宁跑得太急,竟没注意,两位老先生一直跟在她身后。

    察觉到异常,姜妙宁回过头,就见两个白发老头板着脸双双瞪她,吓得她是魂飞胆破,惊叫一声,连忙捂着脸跑开。

    姜宏澈带头又是一阵哄笑,身形略胖些的沈先生拿着戒尺连敲了三下门柱,很快安静下去。

    两位先生并不像世人所想的那般仙风道骨,穿着普通,容貌苍老,眼睛几乎被垂皱的眼皮掩盖,佝偻着背,带着两口黄牙和淡淡酒肉气走进学堂,哪里看得出是个授人诗书的大学者?更莫说那老古董似的课题,念经似的语气,半点谈不上儒雅风趣。

    和符家曾经给她聘请的那个酸秀才好像也没什么两样?符婉儿一度这么认为。

    一来是那时候她没见识,二来这两者让她昏昏欲睡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不过现在心智到底不一样了,掐一掐大腿,还是能打起精神应付一二的。

    男孩这边按照次序落了座,女孩们则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姜家三个女孩倒是一致的没有选择对方当同窗,姜妙仪依旧和赵渥丹黏在一起,姜妙宁和姜妙慧也有各自在同族里的好友,剩下符婉儿和一个支系的姜姓女孩配到了一起。

    符婉儿对她还有些印象,这位叫姜及娣的女孩是姜家高祖那辈分出去的庶支兄弟的后人,父辈中没什么能人异士,靠着姜家这颗大树,过得不温不火。

    到姜及娣母亲这里,还算有些见识,把投名状递到容氏那里,千方百计地送女儿进姜家私塾。也借着女儿这层关系,三天两头往姜家跑,在各房乃至姜老太太面前都露了脸,还为家里人在官府谋了个肥差,家底日渐富裕。

    但姜及娣在学堂的日子并不好过,本就因出身不受重视,学业资质又不比姜妙仪她们出彩,记得以前每每被先生留堂,女孩当中永远都是她和符婉儿一起大眼瞪小眼。而姜家私塾要求又甚严,每年四次考核,若有两次不合格,非本家子弟就会被请退。倍感压力之下,那眉心的褶子是肉眼可见地加深。

    想来是察觉到姜家三姐妹对符婉儿微妙的态度,不想惹麻烦,随将纸墨笔砚摆得远远的,一心扑到书本上,并不与符婉儿有太多眼神交流,俨然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模样。

    符婉儿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相安无事地听完了沈先生的课,到了华先生,语调总算不像白水似的平铺直叙了,而是多了几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虽然都是用来训人的。

    “瞧瞧,厉害了呀你们,一个冬天过去,肉都没少长。”华先生面带微笑道:“就是没往脑子上长。”

    “你们几个新来的小姑娘我先不管,文先生那儿自有定夺。” 甩了甩手里的习作本子,看向男孩子们,“但这些破烂东西,你们也有脸交上来?不说文章优劣,单论字,狗随便扒拉几下都比你们的好看!笔杆子都拿不动了,还来读书干什么?嗯?回去好好当你们的富贵公子哥吧!倘若觉得跟着我华某学不到东西,要么我请你走,要么你请我走。就别挤在一处浪费大好光阴了……”无论先生学问多么高深,训起话来这用词一定是平易近人、通俗易懂,且男女老少、人畜不分的。

    往日女孩们就隔壁读书,对华先生的作风早有耳闻,神情还算淡定。

    姜及娣用余光扫了眼符婉儿,见她只是埋头打了个哈欠,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心头纳罕,第一次听华先生的课不怕就算了,还敢打瞌睡?

    但她怎会知道,符婉儿是早就习惯了的,她自己都记不清泪珠子打湿过多少宣纸课本了。作为一个十足的笨学生,华先生对她的“照顾”一向到位。

    震慑完这帮玩野了的孩子,华先生巡视起学堂,眨眼看见个空位,“我说怎么少了个人跟我顶嘴呢,那家伙屁股开的花还没好全?”

    姜宏澈抢答道:“旧的好了,新的又马不停蹄地开了呗。”

    这下连华先生都没忍住,指着姜宏澈和学生们笑成一气。笑够了才想起还要为人师表,连忙咳嗽两声,敲了敲戒尺,“肃静!”

    那头符婉儿正努力挣脱困意,囫囵听了两句,心里还想,谁家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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