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中)

    趁时间尚早,一行人出了鸿鹄苑打算去琅园顽耍,晏淮故意落到最后和符婉儿一起,花样频出,逗得人一会儿恼一会儿乐的。前头被姜宏拓拖住的梁琮听到那些笑声,回了好几次头,没由来的烦躁,神情带上几分冷冽。

    姜宏拓:“华先生给的那几篇旧文章你看了吗?据说是摘抄的上几届京城院考生的原文,皆取得了不错的名次,而且他们的主考官都是同一人,现今吏部都给事中杨大人,也是我们这批考生的主考官。华先生为人圆滑颇有门路,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叫我们先熟悉风格,也好讨个眼缘。”

    姜家希望子孙靠自己打拼,但也不假图清高,考场那些约定俗成的捷径,自己不用,别人也会用。该给孩子们铺路的时候还是会铺。

    半天没得到回应,宏拓又问:“你如何打算?真要为了讨好考官去模仿别人的笔风吗?”

    梁琮仍是没反应,宏拓奇怪看去,见他脸色发沉便没再追问。

    哪知临到琅园,宏拓都快忘记这回事了,梁琮突然面无表情地蹦出一句,“看了!”

    姜宏拓:“……”

    先不说语气很冲,这回答的还能再迟钝些吗?

    梁琮意识到自己失态,正色道:,“事关前程,无须自缚自扰,该看就看,该仿就仿。”

    姜宏拓笑了笑,“以你的学识,我以为你不会屑于此道。”

    梁琮思绪又飘远,心不在焉道:“我说你,我不用。”

    姜宏拓:“……”

    毕竟是多年好友,这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俊秀的脸庞沉寂半晌,甩甩袖子往前找宏澈去了。到底是自家亲兄弟好,至少不会瞎打击人。

    梁琮顺势慢下步子,等晏淮走上来,并肩而行。静静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望向另一边的符婉儿,“院试结束前我就不来学堂了,先生叫我这段时间不要频繁外出,专心梳理思路,到考场才不会慌神。”

    符婉儿有些莫名,怎么突然给她报备起行踪来了。

    晏淮就笑他,“你还怕她找不到人着急吗?”

    符婉儿被晏淮带偏,连忙道:“我着什么急?知道他要备考的。”

    梁琮眼神复杂,是不是否认的太快了点。

    符婉儿也觉这急于撇清关系的语气,反而显得她此地无银三百两,随找补道:“都说科举之艰非常人可想,考一次脱一层皮,你在家休养生息,不论八股文章练多少,养足精神才是首要。”

    梁琮心里稍霁,面上却似乎愁闷道:“我素日虽有几分才名,但待考生中佼佼者众多,不能保证一定取得好成绩,家父家母对我期望甚高,哪里敢有丝毫懈怠,唯日夜苦读,以尽孝心了。”

    晏淮太了解这个几乎一个□□里长大的好兄弟,闻言斜睨过去,唷,搁这儿演的什么戏?

    前世梁琮备考时根本见不到人,所以符婉儿对他备考的状态不甚了解。听了这话信以为真,心里还感慨,原来再厉害的人也会有紧张露怯的时候,便好心宽慰,“放心,依你的水准,案首是十拿九稳的事。”

    其实各省各府从不乏天才传奇,顺元年间就有个八岁考中秀才的名臣,梁琮这个年纪第一次考院试,不算晚也不算太早。只因他一向求稳,一旦下场便是十足的把握,不出意外,此后数年,乡会殿三试,必定势如破竹,一举成为大齐开国以来第六位三元及第的进士。所谓厚积薄发便是如此了。

    在这点上,符婉儿还是很钦佩他的。

    晏淮也看出来了。

    他对兄弟同样信心十足,不过……区区一个案首,这丫头至于吗?

    他笑了笑,“看大家都这么来劲,不然我也去试试算了。”

    符婉儿看他,眼中惊喜,“你也能考?”

    他本是玩笑一句,哪知这丫头反应这么大,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好像很期待似的,不由还真考虑了一下。小考规矩没那么死,虽然他只考了一次县试,但成绩不错,家里再找关系活动活动,也不是不能提前下场。但,他从没想过要走仕途,功名利禄于他而言,总归是拖累罢了。

    符婉儿瞧出他眼中的犹疑,心想,他自在惯了,哪儿受得了官场束缚,再怎么担心他的安危,也不该企图动摇他的志向抱负。

    只是想到他日后种种,心里就没个底,情绪低落道:“不考也没关系,世间又不止科考一条路。”

    梁琮也不以为然,这厮总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儿听他们讨论来了兴致,转头估计就忘了。

    .

    琅园已聚了些宾客,帏幕拦着大半,多是女眷在闲游交际。一行人进去,各家伯娘们爱得紧,免不了问东问西,逗趣取乐一番,特别是梁琮姜宏澈、妙仪妙宁四个,如今又加了个符婉儿。

    晏淮远远站立,看着人群里被好几个妇人揉捏调戏的女孩,簪子都有些松了。

    微眯起眼,怎么突然就这么招人了呢?

    还记得以前她住在那个偏僻的小院里,只有他知道,她眼巴巴守在墙角等人的样子。有时顾不上她,来去匆匆,想起来了,才会留下来陪她说一会儿话,更多是送些小玩意打发。

    但不论送什么,她总是高兴的,每次都说很喜欢。

    那格外专注的眼神落到旁边的姜宏拓眼里,不免奇怪,顺其视线看去,心头一惊,转眼再看他,他已经收回了目光。

    姜宏拓心里摇了摇头,错觉吧。

    男孩们在内帏待不住,很快溜了,女孩们少不得要留下来作陪一会儿。见梁琮他们走远,远处避嫌的赵渥丹走了出来,与众女孩见过礼,也冲符婉儿点了点头,自去了姜妙仪身边。

    妙仪急问道:“怎样,你出来时他们没为难你吧?”

    赵渥丹笑着摇头,“大伯前儿才替我做了一回主,现正夹起尾巴做人呢,况且你派了管事亲自到门口迎,他们怎敢怠慢姜家人。”

    妙仪这才放心,又忍不住咕哝,“你大伯一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唯赵大人疼你些,也不能时时维护。”

    赵渥丹神情淡然,捋了捋泛旧的裙摆,“难免,我这头隔了一房,那头才是至亲血脉。”

    “段夫人过来了。”打堆闲聊的贵妇齐齐看向湖边小路。

    段夫人正带着两个儿媳妇走过来。

    符婉儿跟着看去,眉毛微蹙,方才在段云诗屋里只看见段家送的喜蛋、小人衣,金锁等物,却没见段夫人身影。这时突然出现在琅园,未免奇怪。等她们走近,再看段夫人脸色,果然有些余怒未消,僵着脸和众贵妇寒暄几句,又脚步匆匆地去了别处。

    她暗自忖度,恐怕段云熙还是偷偷跑来了。

    段夫人走远,低声对大儿媳妇吩咐道:“你先回云诗那边守着,别叫人惊动她。”大儿媳妇点头去了,二儿媳妇乃庶子之妻,段夫人不够信任,便带在身边。

    二儿媳妇厌恶道:“早劝母亲把她关起来,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贱种!现在好了,趁我们几个出门,买通门房偷跑过来,人都找不到!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全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

    段夫人脸色铁青,“闭嘴!”

    她们那头心急火燎地满府寻人,符婉儿却早有预料,只犹豫了一下,屏退随侍的丫鬟,独自往琅园北边去了。待靠近鸿鹄苑,慢下步子,左右观察两边的楼阁轩亭。根据前世的记忆,最终停在三间小小的倒座抱厦厅前,这是供主子们临时歇脚的地方,因离鸿鹄苑近,五房使得最多。

    看四周无人,她提起裙裾进去,中间陈设了简单的座椅茶几,右边小厅用屏风隔断,左边小厅垂着几片纱帘。没费什么力气就能看见里头绰约的人影。

    那人也发现了她,拨开帘子出来,顶着一张和段云诗极其相像,但眉眼五官均胜几分的脸。穿着一身香色素面对襟长袄,头上没有饰品,打扮低调,显然是不想叫人注意,那露出一半的鞋头甚至是下人穿的款式。

    见来了一个脸生的小女孩,段云熙淡漠道:“你是谁?”

    符婉儿合上身后的门,“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姐你为何会在这里?这三间小厅偶有外男来,若非近亲,姐姐还是不要乱串的好。”

    段云熙目光微闪,似有讥讽,“姐夫算不算近亲?”

    符婉儿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沉默片刻,“我时常听三奶奶提起姐姐,说起你们童年的趣事,说你们的感情有多么要好,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三奶奶很想姐姐呢。但姐姐入府做客,怎么不第一时间去看望三奶奶和您的外甥女,却要到这半路上的小厅里躲着?”

    段云熙嘴里反复念着三奶奶三个字,觉得很有意思,妖妖笑道:“你知道吗,若不是我那个好姐姐从中作梗,你今天该唤我一声三奶奶的。”

    符婉儿眸子震了一下,这是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了吗?说话如此露骨大胆。

    段云熙只是笑,今日闯出家门,她就没想过能善了。

    看出她眼底快要喷井而出的疯狂,符婉儿一阵心惊肉跳。

    念头转了又转,上前一步道:“姐姐恨三奶奶吗?”

    段云熙愣了会儿,盯着空中某处,“恨,怎么不恨。”眼眶却渐渐发红。

    符婉儿大呼万幸,还有救。

    她立马追问,“你恨她什么?恨她占了你的好姻缘?可你应该知道,即便没有她,姜家也不会要你进门。况且,她并非主动求嫁,是你父亲攀附权贵,卖女求荣!”这话说得难听,但却是事实。

    段云熙目光骤冷,“我不行,那她就能抢了吗?从小到大我什么没让着她,吃穿用度事事紧着她,读书习文、女红家学故意落于她,生怕她脸上无光!可她呢,明知我倾心姜家三郎,还是嫁了。她若真当我是妹妹,一头撞死也好过往我心口上插刀!”

    她盯着符婉儿的眼睛,步步紧逼,“她如今好生风光啊,人人称一声姜三奶奶,与我的意中人同床共枕,与我的意中人生儿育女!他日三郎高中,说不定还能得个诰命呢!你问我恨不恨,我凭什么不恨?我哪点不如她了?她就当得京城豪门的贵太太,我就活该嫁到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去?今时今日,她好过一天,我便越恨上一分!”

    秀丽的脸因过分激动而变得扭曲狰狞,脖子爆出几根青筋,泪水却断了线似的落下来。

    符婉儿一眼看穿她的伪装,平静摇头,“不,你恨的不是她。你很清楚,没能得到这一切,不是因为三奶奶,而是因为你的出身。”斩钉截铁,“你恨的是你自己。”

    段云熙僵在原地,泪眼迷蒙间露出几分惘然。

    符婉儿叹口气,扶她到一旁交椅坐下,掏出手帕替她拭泪,语气温和,“可出身并非你之错,你更不该恨自己,继而拿清誉性命来赌气。”

    段云熙瘫软在椅背上,浑身冰凉,低头痴痴作笑,那该恨谁?恨那个生下她的苦命女人,还是那个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姨母?偏偏最该恨的畜生,却是全家人的依靠。她仰人鼻息,为了博一个好前程,还日日在他面前扮乖讨巧,当一对慈爱父女呢。

    “姐姐何不去先看看三奶奶,恩恩怨怨,总要见了面才能说开。”符婉儿耐心劝导。

    段云熙渐渐回转过来,看着符婉儿,“你到底是谁?”

    看服饰不像丫鬟,但若非段云诗的丫鬟又怎会这么清楚她的底细,还巴巴跑过来劝阻。

    符婉儿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尤其是在这种惹人非议的事情里,“暂居姜府的客人罢了。”

    段云熙知道她有意隐瞒,也不在意,嗤笑一声,“我看你颇通人情,可到底年轻。你也不想想,她这富贵太平日子过得甚好,为何要见我?”

    符婉儿听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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