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上)

    年后眨眼开了春,符婉儿同表哥表姐们照常上学,闲时各处玩乐,陪姜老太太解闷,帮两位表嫂照顾表侄等琐碎小事自不必细说。

    在私塾里大家都专心念书,除了赵渥丹刚开学就告了一个月的假回家为母亲侍疾,隔壁晏某人偶尔出搞点幺蛾子供先生们练练手脚功夫外,其余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符婉儿本来还怕姜及娣会跟她闹别扭,但姜及娣似乎已全然忘了那天在鸿鹄苑无地自容的场面,照旧和她作伴读书,态度还更客气忍让了些。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倒宁愿她能冲她发发火,大吵一架也就过了。装作无事发生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为两人的关系埋下隐患。

    至于内宅,小崔氏和容氏各自为政,府里渐渐分出了两个派系,勾心斗角之事屡见不鲜。

    最近一次冲突是为了争夺琅园新春花木栽种的工程分配权,以小崔氏大获全胜告终。容氏也不甘示弱,转头就把小崔氏安插在东厨的采买管事撸了下来,两边又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期。

    但符婉儿私以为,这回交锋,还是二表嫂更胜一筹。

    厨房采买虽也油水颇丰,但比起琅园好几处园子的花木栽种量,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厨房采买的上头还有公中管辖着,每个月固定的流水开支,哪比得上花木栽种的一锤子买卖。

    再有可说的,就是姜妙慧的婚事了,自从老太太放出风声,最近一个月,沁静堂和奉欣堂隔三差五就有媒人造访,带来各州各府青年才俊的家世文书,意向者众多。

    不过姜家的女儿,即便是庶出,那也是枝头凤凰绝对的高门,寻常小门小户是不敢来攀的。求亲者中不是王公卿相之后,就是诗礼簪缨之族,就这姜老太太还有诸多不满,半数人在第一步就直接被拒了。

    妙慧是姜家孙辈女孩中第一个说亲的,老太太很看重,想给孩子们开个好头,等日后妙慧在婆家立起名望,对几个妹妹也有好处。

    崔氏对此也十分上心,佛堂都少去了。作为嫡母,她对妙慧虽不如对妙仪、淳哥儿那般紧张,但万事也不曾委屈过。

    当年宏轩还在奉欣堂由老太太教养着,她为解膝下孤清,才答应老爷收养妙慧。这十几年养育下来,妙慧体贴入微,深合她意,倒也舍得在她的婚姻大事上多花点心思。

    “母亲觉得刘家不好?他们家虽是读书人居多,但家底并不清寒,现刘大人升任吏部前程大好,俨然在京城扎下根儿了,买的宅子离咱们这条街还近。”

    崔氏看着姜老太太,“儿媳早两年就接触过他们家,那时还不觉得如何,只因刘大人外放过两回,怕不稳妥,现在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老爷也常夸刘大人一家子都很上进,儿子也是人中龙凤,读书了得。还是一个独儿,日后不用应付妯娌,妙慧可轻松多了。”这话听着像是心声。

    姜老太太阖目道:“上进?只怕上进过头了。”

    崔氏不解其意。

    姜老太太睁开一丝眼缝,目光锐利,“刘家确实不错,本家在南阳也算是有底蕴的宗族,但他们抛下祖宗基业,煞费苦心留在京城便知野心不小。他们家是只有一个儿子,但还有两个女儿,大的早嫁出去了不必说,小的那个今年都快十八了,可还待字闺中呢!”

    崔氏微讶,“年纪是大了点,难道有什么隐疾不成?”

    姜老太太看她完全没理解到重点,不由得气闷,若是小崔氏或者容氏,一早接住了她的话。明明刚嫁过来时也不是这活死人样,可真是念佛念得脑子都进香灰了!

    “你这些年少于出去走动,消息还不如合歆灵通。”老太太轻斥了句,“他家小女儿才貌不俗,要想嫁早嫁了,拖到现在不过是没找到如意的。合歆以前闺中密友多,我让她出去打听,呵,你道如何,人家还想攀武安侯家的亲!”

    崔氏低头一想,很快明白过来,不由讪讪。

    姜老太太道:“他们家想踩着妙慧的亲事又去攀另一处高枝儿,我断不能答应!拐来拐去,全富贵到一窝去了,让朝廷怎么想?还当是圣上刚登基需要各世家扶持的那会儿吗?高处不胜寒,到妙慧这一辈,万事不过求个稳字,这样处处掐尖要强的,我姜家可要不起!”

    崔氏想到妙仪,“但真找了那样不思进取的人家,孩子们能跟着享什么福,她们从小锦衣玉食,临到大了,还要去受委屈不成!”

    姜老太太沉下脸,“又不要她们嫁什么乞丐破落户,但求踏踏实实过日子罢了!姜家的家业也不是摆设,再吃他们个几百年都委屈不了他们!”她盯住儿媳,声音轻了下去语气却重了许多,“你好好想想,我和老爷那般死命逼他们读书是为的什么!”

    崔氏皱起眉,心头大有不服,但也没敢再反驳婆母。

    这边刚说完,次间门帘后一直探头探脑的淳哥儿一骨碌跑回符婉儿身边。她正坐在炕上就“一百亩良田一年四季怎么分种蔬果最优,怎么安排佃农最佳”等经营问题打算盘,其实也没认真算,更多注意力都放在隔壁去了。

    淳哥儿记性不错,能听见的能听懂的,一概记了下来复述给她听。

    “我们淳哥儿真棒!”她立马捧起他的小肉脸啄了一口,“再去帮表姐听听,看还说了些什么。”

    淳哥儿脸蛋红扑扑的,挺起胸膛嗯了一声,飞快跑回去继续蹲墙角。

    但没等崔氏提起下一位女婿候选人,奉欣堂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婆媳俩被迫中断了对话。丫鬟进门通传,姜老太太一听勃然大怒,“什么下流东西也敢往我们家递帖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凭他是什么侯府公子,他就是有一万座金山银山,我也不会把孙女送去那恶心地方!”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配也不配!家里家外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孩子,当满京城的人都眼瞎了吗?臊起一把脸还敢来提亲!先前在勾栏闹事,怎么没叫人打死干净!”

    小崔氏亦是愠怒,斥道:“还不快赶出去,没得沾了晦气!”

    淳哥儿没太听明白,回来跟符婉儿断断续续说了,还好奇问,“婉儿表姐,什么是勾栏?”

    符婉儿噎住,含糊敷衍道:“表姐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听戏的地方吧。”虽然大多时候听的都不是什么正经戏。

    可不敢再让淳哥儿偷听了,符婉儿连忙拿了一块糕点分散淳哥儿的注意力。而隔壁似乎也没了心情,秦嬷嬷很快来叫他们出去,陪着老太太又聊了些寻常,到晚上吃完饭才各自散了。

    符婉儿回到来安居尚未歇口气,一把被人拽进了卧房。屋里三双眼睛齐刷刷盯向她。

    “怎么样!真定了刘家?”

    “祖母还有其他看中的吗?”

    “刘家能给多少聘礼?婚期定了吗?”

    “……”

    妙仪和妙宁七嘴八舌地抛出一连串问题,妙慧则羞成了煮熟的虾子,坐在床边不敢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望着符婉儿。

    符婉儿从里头看出了紧张、害怕、好奇,就是看不出任何期待。

    她直接道:“刘家不行!也暂时还没有其他候选突出重围。”

    此句一出更是炸开了锅,妙仪和妙宁吵着讨论起了原因,都道刘家那位公子仪表堂堂实在可惜,而作为主角的妙慧却是神情一松,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符婉儿犹豫了一下,“好像永昌侯府也派了人来提亲。”

    说完看向妙慧,她眉头一皱,不置一词,倒是妙仪妙宁活像吞了苍蝇,作呕表示强烈反对。

    “不是说他元宵那晚被打惨了?能下床了吗就开始打妙慧的主意!”

    “躺床上还不消停!满京城只要看得过去的,母猪都得追上去闻闻味儿。”

    符婉儿没关注过这事,不由问:“被谁打的?”

    注意到妙慧咬唇别开了脸,还没来得及奇怪,妙仪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都子濯那帮人,不知石卓磊怎么惹到他们了,打得可厉害,差点没把他嘴给锯了。”

    妙宁知道的细节更多,幸灾乐祸道:“那石卓磊也是狐朋狗友一大堆,两边打得热火朝天,春邂楼的屋顶都快被掀了。后来都子濯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个帮手,什么家伙什儿都没用,随手拔了一个小伶人头上的簪子,连把两个人的手掌直接插了个对穿!当场震住了所有人!带着都子濯把石卓磊一伙人打得满地找牙,最后爬着出了春邂楼!”

    符婉儿听她跟说书似的,笑道:“你信外头添油加醋的乱传,多大怨多大仇,就打成这样了。”

    四个女孩从妙慧的婚事越说越远,一路说笑闲扯很快夜深,各房纷纷派人来接。

    送走三位表姐后,符婉儿转身笑容一淡,命人锁好院门,红萝来到身旁,低声说了一句,“人已经带过去了。”

    符婉儿揉了揉眉心,“没闹吧。”

    红萝道:“她也知道好歹,还有姑姑看着,不敢闹。”

    符婉儿道:“偏偏撞到一起,还好你们机灵,不然可要白请表姐们看一场家丑热闹了。”

    妙仪妙宁几天前就开始撺掇她去奉欣堂打探消息,谁知她们这么耐不住性子,她尚没从奉欣堂回来,招呼不打一声就往来安居跑,搞得她们措手不及。

    红萝苦笑道:“三位姑娘过来的时候我们正把人压回来,本想饭点应该很安全,谁知刚到门口就撞上。还好阿若反应快,假装我俩是带她看病回来。她……倒也很配合。”

    符婉儿听出点求情的意思,不置可否,“走吧,先听听她怎么说。”

    两人进了正房起居厅,红萝在后面合上门,又熄灭几盏灯只留下能看清人脸的光亮。李姑姑和陈全家的已等候多时,分别站在上首的左右两侧,然后是竭力压抑着兴奋的阿若,最后是跪在中央把头埋到胸前的紫烟。

    符婉儿坐到上首,静静看了会儿紫烟,火光映入眼眸,也瞬间冰住。阿若看到这样的主子,原本看好戏的燥热冷却不少。

    李觅道:“我先替姑娘问问。”符婉儿自然默许。

    “你今天下午出去本应该干什么?抬起头来回话。”

    紫烟木然抬头,钝钝道:“去支领咱们院里下个月的公银,消对上个月的单子。”

    “花了多久时间。”

    紫烟顿了下,“两刻钟。”

    “这个差事去年下半年起就是你在做,但你每次出去都是雷打不动三刻种才回来。一直刻意预留时间,一旦有个私事,顺道去办了也不会引人怀疑,可谓深谋远虑。其他差事恐怕也都是如此吧。”

    紫烟闭了闭眼,脸上血色尽失,更显柔弱可怜。

    李觅继续问:“那你今天有什么私事呢?”

    紫烟攥紧手掌,倍感耻辱道:“你们当场抓我回来难道还不知道吗?”

    李觅冷下脸,“我怎么问,你怎么答就是了。”

    紫烟眼中涌出泪花,一副羞愤难耐的模样,“去见福勇!”

    李觅又问:“你耳朵上戴的坠子是他送给你的吗?”

    紫烟一愣,“什么?”她以为会听到“为什么要去见福勇”的提问。

    李觅不给她喘息的时间道:“是不是!”

    “当然不是!”她矢口否认,“这还是姑娘赏给我的!”

    李觅紧跟着:“福勇的妹妹福双知道你俩的关系吗?”

    紫烟瞪大眼,想要跪爬到符婉儿跟前,被阿若眼疾手快一把拦住,“让你上去了吗?李姑姑问你话你耳聋了不成!”

    李觅难得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紫烟只好原地磕头哭诉起来,“姑娘,我跟福勇毫无瓜葛!是他非要缠着我不放!他仗着所有人都认为我以前受了他的照顾,非逼着我还他人情!我自然不愿,又不敢得罪的太狠!所以才跟他纠缠了这么久,但请姑娘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啊!”

    李觅厉声道:“我问福双知不知道你俩的关系!想清楚了再答!”

    紫烟矢口道:“我们没有关系!”

    李觅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关系,我只问你福双知不知道!”

    紫烟露出几分挣扎和犹豫,最终恍惚摇头,“不知道。”

    李觅看向符婉儿,符婉儿点了点头,她便退到了一边。

    “你戴的耳坠确实是我赏的。”符婉儿站起身,从陈全家的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打开,“但这只手镯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赏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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