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中)

    姜家作为大觉寺最大的香客之一,寺方的接待之仪自然不敢含糊,尤其是老太太亲自来了,更是隆重。

    刚到山脚便有一名监院并两名知客僧人引路,上山腰之后,则另有一条独道供姜家通行,女眷也可放心下车步行。

    容氏、崔氏一左一右搀扶着姜老太太来到山门之外。

    住持长老携数位首座、监院迎候已久。

    姜老太太双掌合十,低头一拜,住持长老微微一笑,“几年未见,老太太根骨健朗依旧。”

    一番寒暄后,姜家一行人穿过山门殿去到专供香客们居住的上客堂安放行李,他们要小住两日,随后在住持长老的陪同下前往天王殿正殿烧香拜佛。

    大觉寺乃满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素有国寺之称,每年各路豪绅贵胄的供施钱流水似的送进来,寺内大小十余座佛殿寺院,修建得奢雅宏阔,不比任何一座王府豪宅差。

    其中又属天王殿最气派,雕梁绣柱,宝相庄严,金身辉煌,分别供奉着弥勒佛、四大天王、韦驮菩萨,寺方特地为姜家清场一个时辰,姜老太太带着全家大小逐一拜去。

    姜老太太在最前面,夫人奶奶随后,小辈们则全在最后一排一字排开。

    符婉儿挨着妙宁,听见她和妙仪小声嘀咕着等会儿去放生池那边玩,会心一笑,又有些担心,妙慧不在,自己一个人恐拦不住这俩疯丫头作妖。

    老太太跪下后,后面一众也纷纷跪下。

    符婉儿抬首望向佛像,思绪飘远,身边递香的小沙弥唤了几遍方才回神。

    她看向小沙弥抱歉地笑了笑,接过佛香后忽然想起,那一次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差不多年纪、模样的小沙弥给她递的香。

    不同的是,那次她是临时起意一个人偷偷来的,未曾事先打点,身边来往的香客众多,声音嘈杂。

    “夫人,身子要紧,跪久了不好,快起来吧。”七八岁的小丫鬟瞪着眼睛,神情紧张地打量四周,“而且人这么多,若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怎么办!”

    符氏仍是坚持跪了一会儿,手中燃着的三炷香冒起缕缕轻烟,弥散在悲戚的眉眼之间。

    小丫鬟不算机灵,但胜在忠心,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愿,愁眉苦脸地等在一旁,等主子终于睁开眼,连忙上前扶起身,又老母鸡护崽似的伸长手臂,护着符氏走到香炉前上香。

    佛香插入香炉,符氏轻轻呼出一口气。

    胎儿月份渐大后,梁琮便不许她随便出门了,可自从听说了那个消息,她心头实在难安,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找了个梁琮不在家的日子跑来了苍邻山。

    这时候她已经快有八个月的身孕,屋里几个丫鬟畏惧梁琮的权威,没一个赞同她的做法,倒是刚被卖进府的宝顺,年纪小小却还愿意陪着她胡来。所幸她不显肚子,身子轻得跟人家六个月差不多,行动还算便利。

    其实她并不想违背梁琮的意思,毕竟他也是为了她好,所以上完香后她没打算逗留太久。

    “回去吧。”符氏刚对宝顺说,方才给她递香的小沙弥突然提议,“这会儿上山下山的人多,夫人身子不便,不如先去偏殿稍作休息,等人少些再走。”

    符氏扶着腰,一听有理,也就去了。

    走去偏殿的路上渐渐安静下来,她觉得舒服不少,走到门口,殿门半掩。

    进去之前,她以为里面会有其他休息的女眷,没想到空空一个人也没有。宝顺陪她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她不住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曾有人告诉她,大觉寺后山的清潭瀑布是他的地盘,景色最好,鱼儿最肥。

    可惜呀,在姜家那时候她不爱出门,一次都没去过。

    咔哒一声殿门彻底合上。

    宝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更吓一跳,慌忙挡在符氏身前,“你是谁!”

    那人站得远远,声音也有些缥缈。

    “你还好吗?”

    符婉儿愕然起身,呆呆望过去,嘴唇嗫嚅说不出一个字,眼泪却如泄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眉头又蹙,双手死死捂住嘴,滚烫的泪水溢出指缝,顺流而下。

    他说:“我来见问空大师,方才看见你在外面上香,倒想说两句话,应该方便吧。”

    过了会儿。

    他似乎无奈,“别哭了,对身子不好。”

    宝顺看出这个相貌极好却浑身戾气的男子和夫人认识,犹豫半晌,还是让开了位置。

    符婉儿已顾不得丫鬟会怎么想,快步走上前,临近了,却又不敢再近一步。

    她泪如雨下,艰难开口,“泽之,晏伯父他……他……”她再说不下去,别开脸,薄肩颤动。

    她已经快认不出他,怎么会瘦成这样呢?

    这眉眼彻底长开后,模样越好却越发锋利,只要不笑,便是生人勿进,冷冽若刀。

    明明他还未行及冠之礼,双肩却好似已沉重如山。

    明明仍是锦衣狐裘,可她只看到满身的伤痕和疲惫。

    她哽咽不止,“泽之……”始终说不出那节哀二字。

    他轻声又问,“你还好吗?”

    符婉儿彻底崩溃,她一边哭,一边笑。

    “我很好,我很好,都挺好的。”

    他点了点头,“那就好。”

    “下次别再躲我了,早点告诉我,也让我安心。”

    符婉儿愣住,笑容开始勉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紧跟着又问,“是不是马上又得走?”

    他道:“待父亲下葬之后就走。”

    符婉儿再想说点什么,殿门猝然拍响。

    “夫人!夫人!您在里面吗?”

    是紫烟的声音。

    “老爷来接您了!快跟奴婢回去吧!”

    符婉儿心头一紧,连忙抹去泪水,再看向晏淮,掩饰不住的遗憾,又有些窘迫。

    “我……我得回去了。”

    他没说什么,转身替她打开殿门,垂眸扫了眼门外的紫烟。紫烟惊得一个倒步,周身一寒,低下头不敢再催。

    他又看向符婉儿,目光落在她肚子上。

    “快六个月了吧?”

    眼神温和不止半点,“可惜,奴儿干的海子里没有水怪,不然还可以给这个小家伙当见面礼。”

    符婉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慌乱嗯了一声,突然不想再待下去,着急一走,差点踢到门槛。

    他及时抓了她一把,大手扣着她的手腕,又轻轻放下。

    “山路难行,梁夫人慢走。”

    她僵了下,然后逃也似的走了,哪怕察觉到身后深深的注视,她也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殿外,梁琮撑着伞在等。

    下雨了。

    符氏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不由觉得更冷了些,下意识拢了拢衣领。紫烟抢先宝顺一步把伞打到她头顶,亦步亦趋地将她送到梁琮身边。

    符氏怯生生地看向自己的夫君,“你怎么来了?”

    梁琮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她苦笑一下,习惯性地追了上去。

    山门外,梁家马车已经候着,夫妻俩一前一后登上马车,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直到临近梁府。

    梁琮才睁开眼冷斥一句,“母亲还在病床上躺着,你肚子里还揣着个东西,乱跑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符氏一阵气血翻涌,嘴唇抿直,“在你眼里我们的孩子就是个‘东西’?”

    梁琮闭眼不语。

    马车停稳,雨也停了。

    梁琮率先下车,回头看向姿势笨拙的妻子,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抱拽下来。

    符氏也不觉得痛,只觉得好累。

    她抬眼看向夫君。

    夫君已经走远,永远背对着她,快到门口时。

    她突然说,“泽之早就回来了对吧。”

    梁琮顿住脚,慢慢回头,脸色阴沉至极。

    符氏难得对他固执一回,“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勾一丝冷笑,“一个月之前。”

    符氏深吸口气,“你故意遮掩消息,让他以为我不愿意见他。”

    他嗤了一声,“你是我梁家的妻,为什么要让你去见一个外男!”说到外男二字他格外加重了语气。

    “外男?”符氏觉得他不可理喻,“泽之和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这么些年的情分!晏伯父走了,你用一句外男打发人?你有没有良心!”

    一旁的宝顺吓傻了。

    紫烟皱了皱眉,也不敢说话。

    梁琮道:“那也是我去见,不关你的事。”

    符氏涨红眼,“至少告诉我一声,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

    “够了!”梁琮低吼一声,又骤然重归于冷静,他讥讽道:“不告诉你,你不还是见到了吗?夫人比我想象中的有本事,恐怕暗地里,你俩早就有联系了吧。”

    说罢留下符氏一人,大步离去。

    符氏脸色一片雪白,心底既荒唐,又凄凉。

    宝顺惶惶不安地握住夫人的手。

    紫烟看向老爷的背影,叹道:“夫人这是何必呢,好不容易才缓和点,现在又……”

    后面几天梁琮再没出现,符氏却发现屋里屋外,看守越发严密,她摸着肚子,也越发沉默。

    宝顺忍了又忍,才问夫人,“那天那个家伙是不是刚打了胜仗的副将?”

    符氏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是呀。”

    宝顺很好奇,“他是夫人以前的朋友吗?”

    符氏怔了怔,久久没有回答。

    如果是朋友,为什么她连几句安慰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这个念头几乎成了她的心病,伴随数日积压的愧疚、悲伤、怒火种种情绪,终是在某一刻齐齐爆发。

    “我要去为晏伯父送行!”她直接闯进了梁琮的书房。

    正在写密折的梁琮猛地捏断毛笔,抬起头,额角青筋狂跳。

    不出所料,他俩大吵了一架。

    争执间她还被推了一把。

    当时没觉得什么,晚上回去才知道胎气大动,出了好多血,后面连吃了半个月的保胎药,大夫才说胎像已稳。

    但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还是早产了,几乎用掉半条命生下的女婴,有着和她一样秀气翘挺的小鼻子。

    却没有一丝活人的呼吸。

    那晚她血色尽失的躺在床上,许是受婆母催促,梁琮终于肯露面来看她。

    她还是卑微的想得到他安慰。

    可他却带着很多她看不懂的恨意,一字一句近乎残忍地说道:“这个孩子,来的不干净,没的也不干净。”

    心死莫过于此。

    他又笑了笑,“对了,你不是怨我瞒了泽之的消息吗?那我现在告诉你。”

    “他出家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杀人不过眼杀孽滔天的将军,竟要剃发修行,修的什么佛心呢?”

    -

    “想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符婉儿蓦地睁开眼,眼前仍是那片窗外景色,低头胡乱揉了揉眼,扬起一个笑,转头看去。

    “晏泽之!”

    “吓死个人,你讨厌不讨厌呀!”

    “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晏淮盘腿坐在她旁边,歪头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追问她哭的原因,转头望向窗外。

    他装模作样地比了个合十礼,“比你早来,问空大师要传授我上乘佛法,我已潜心修行数日,即将神功大成。”

    符婉儿忍俊不禁,“少来!”

    见她真的笑了,他也就不再逗她,“你两个臭表姐上完香就去放生池玩了,姜老太太也听长老们讲佛经去了,偏你一个人闷在偏殿。”他放轻声,“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符婉儿道:“这儿不好看,那你带我去清潭瀑布转转。”

    晏淮看向她,发现她的表情格外认真。

    他向后一仰,反着打了个滚后顺势站起身。

    走到她跟前,微微弯下腰,伸手用食指关节敲了她额头一下,“看明儿心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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