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下)

    晏淮没陪符婉儿待多久,确保她没再胡思乱想徒增烦恼后,就说自己有事要先走。

    回居士林拿东西的路上,凑巧碰见姜老太太和张氏一行人。

    他侧身让路,行了一礼,告了声辞又才离开。

    张氏笑道:“这孩子越长越顺眼,看着就喜欢,也亏咱们家的私塾教得好,待人接物越发圆融,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公子哥儿了。”

    姜老太太看着晏淮的背影,过一会儿才道:“焉知有的人外热内冷,读书始终读不到心里,只是学会了收敛,知道该怎么装样子罢了。”

    转头将视线投远,看见自己的小外孙女终于走出偏殿,来到廊下,笑盈盈的拉着一个小沙弥问了几句话,随后朝放生池的方向走去,想必是找她两个表姐胡闹去了,脚步格外轻快。

    老人家又不免心软,这孩子有时候心思重得连她都看不透,偏就肯吃那臭小子那套。

    张氏道:“母亲,儿媳在想,是不是也该送宏澈去蜀中苦读一番。”

    姜老太太回过神,一听便明白了张氏话里头隐含的担心,叹道:“宏澈吃不来那种苦,家里的私塾够他读的,你别瞎琢磨了。”

    眼看五房下一代的前程有了着落,家里必有一番变动,不怪张氏着急,“我知道你脸皮薄,不好意思赖着你三哥,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三在外面再威风,家里总少不了你们这些弟弟弟媳们帮衬,谁家不是你给我搭把手,我给你铺个路这么互相帮衬过来的?再不济还有我,我这张老脸还是有点用的。”

    她拍了拍张氏的手以示安慰。

    张氏苦涩道:“我就是怕……说句让母亲伤心的话,既卿的病已是无力回天,可宏澈却还跟个孩子似的长不大,何时才能成家立业,仅靠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撑得起一个家。”

    从容氏在外私设宅地一事便可看出容氏分家的念头,尤其姜宏远入仕在即,那一天恐怕不会太远。届时没了容氏分权,小崔氏一家独大,他们娘俩仰人鼻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也就是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还能照拂六房一二,以后可就难说了。

    -

    这边晏淮取了东西立马去了西边的鼓楼,不需人引路,轻车熟驾地上了二楼。

    二楼中间的大堂有六扇长窗,中间两扇敞开,靠窗摆有矮桌和蒲团,平日只负责传道讲经的大觉寺方丈,问空大师,正坐在右手边的位置等他。

    “来了。”问空大师微微一笑,推过去一杯清茶。

    晏淮盘腿坐下,却没喝茶,先将手中的黑色竹管递出去,“这是老爷子要传给父亲的几个消息,不算特别急。”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佛教弟子传教济世,行走四方,最不受防,用以递送消息,如鱼得水。

    问空大师也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两个竹管,放到晏淮手边,“这是晏总督要晏国公过目的密信。”

    晏淮点了点头,“辛苦大师。”

    问空大师微笑道:“当年若非晏国公和晏总督助老衲逃过那场追杀,又庇佑老衲在大齐隐姓埋名安度晚年,老衲早已是肉骨尽消,迷失轮回的冤魂一个。这点辛苦抵不上半点晏家对老衲的恩情,若说最重要的,还是早日助小公子脱离这红——”

    眼看这老头又要起劲,晏淮打断道:“上个月拜托大师打听的人,大师有消息了吗?”

    问空大师颔首:“有,但不多,北边苦寒之地消息难走,加上局势复杂,雾里看花的,真假难定。小公子问的那位默科部国的郡王,据说备受部臣排挤,不过终日游山玩水,闲散度日,没什么大的动静。”

    晏淮挑眉道:“倒是奇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冷得死人,游山玩水?”捏着茶杯转了转,“他走的地方多吗?有没有走出默科过?”

    问空大师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大元被大齐打得四分五裂后,默科一脉与其他几个旧部邻国关系并不好,位置偏僻又险峻,恐怕很难走远。”

    晏淮凝思半晌,放下茶杯。

    “大师有所不知,他父亲是当年大元与大齐议降期间送来大齐的质子,直至病死都没能离开大齐,还留下了一个与大齐女子所生的儿子。儿子在大齐皇宫长大,前几年才被特赦送回默科,我自幼出入皇宫,倒是了解一些内情。”

    问空大师了然道:“难怪在默科不受待见,估计去哪个部国都不会受待见。他的父亲既然能当质子,那必然是当年大元的皇族烈金一脉,大元崩散后,烈金几个大姓被杀的杀撵的撵,早已不成气候,大漠蛮子以强为尊,对于带着大元投降的烈金一脉只有唾弃的份。小公子若是担心那位郡王回去后有复辟之心,老衲以为不会有太大可能,当下大齐最大的威胁,还是吞并了数个大元残部离大齐最近的察尔多部国。”

    晏淮点头道:“我知道。只是先前冬狩上,默科部国给昭贵妃进献的贺礼我觉得挺有意思,不由让我想起了这位故人。”

    问空大师问道:“什么贺礼?”

    晏淮道:“天山雪莲。”

    昭贵妃最厌莲花,远在漠北的默科部国或许不知道,但从大齐皇宫走出去的人不会不知道,却偏偏送得这么好巧不巧。

    晏淮道:“这事倒像他的手笔,他那人若说成就什么雄图霸业没那个本事,但花言巧语,好弄是非,当个搅屎棍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且天山雪莲在默科一带并不常见,只常见于漠西瓦棘——旧大元尚未能征服的游牧区,与默科相隔甚远。

    晏淮断言:“他绝不是安分的人,劳烦大师以后多帮我盯着些。”

    问空大师颔首:“公子考虑深远,颇有晏总督的风范。”

    晏淮听出还有后话,果然就听问空大师问道:“小公子可愿意去西南辖地历练几年?晏总督知道晏国公一向反对小公子过早进入前线,所以只托我先在口头上问问小公子自己的意思。”

    晏淮一时沉默。

    问空大师道:“晏家历代驻守北方抵御漠北的大元,乃至漠西的瓦棘和极东的尤真三大部,是大齐在大漠沿线最牢固防线。可惜大齐皇帝忌惮晏家的势力会过于渗入漠北,执意将晏总督调离漠北去镇守西南,反而培养韩、汪两家在漠北兵力,导致这些年大漠沿线乱子频出。晏总督深知自己迟早会有再回漠北的那天——”

    晏淮接下话:“所以想让我去替他守西南边境。”

    问空大师点头道:“没错,现在西南局势稳定,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小公子可以放心历练。”

    晏淮皱眉:“皇上不一定会放我离京。”

    问空大师道:“只要小公子愿意,晏总督会想办法说服大齐皇帝的。”

    晏淮垂眸想了许久,抬眼望向窗外。

    东边的钟楼有悠悠钟鸣。

    他说:“我还想再读几年书。”

    问空大师笑了笑,“也好,‘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是该珍惜,还不到非去不可的时候,晏总督会尊重小公子的意愿的。”

    -

    翌日,后山清潭瀑布。

    光鲜亮丽的少年少女们欢呼雀跃,瞬间打破了后山的幽静。

    符婉儿瞅了一眼晏淮,讪讪道:“他们非要跟来。”

    说着那边的宏澈已经等不及地甩掉靴子挽起裤脚,咚的一声跳入清潭,哇哇大叫“这水好凉”,又催促宏拓赶紧下去。妙仪妙宁看得心痒难耐,却不敢脱鞋下水,只好在冒出水面的石头上跳来跳去,顺便指挥宏澈捞鱼。

    晏淮额角抽了抽,很没好气道:“玩你的去。”

    符婉儿蹦了下,“你最好了。”

    晏淮却没跟过去,在岸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只是看着他们,神情松弛。宏澈招呼他,他摇头,“待会儿就得走,弄湿了衣裳麻烦。”

    鱼儿果真很肥,带的鱼篓很快装不下。

    晏淮闲着没事,随手折断几根荆条现编出一个圆墩墩的鱼篓,抬手一招,符婉儿便屁颠屁颠跑上岸。

    她抱住鱼篓一瞧,还是带花纹的嘞,顿时生出滔滔不绝的崇拜之情。

    “这手可真巧呀,我都想让你帮我做女红作业了。”

    晏淮义正严词:“想得美。”

    “婉儿,快过来帮忙!”那边姜妙仪又在喊,符婉儿欸了一声,转身要走,被晏淮勾住后领被迫转回身。

    “袖口都湿了。”

    就着她抱鱼篓的姿势,晏淮伸出手替她挽袖口,修长的手指卷着袖子一截一截往上翻,逐渐露出那纤柔的皓腕,指尖偶尔会蜻蜓点水地触碰到肌肤,也是自然而然的连带动作,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晏淮换了一只手,符婉儿抬眼去看人。

    少年微低着头,秀长的眼睑垂出无比优美的一抹弧,眼尾的睫毛长长的,似乎盖住了许多说不清的情绪,显得莫名神秘。

    一些画面争先恐后地掠出脑海。

    她心头一悸,下意识收手。

    晏淮一把拽住她的小臂,不解其意地看她。

    “还没弄好,躲什么?”

    符婉儿眼眸一颤,只觉他的手指好像瞬间变成了滚烫的热铁,自己那点肉,根本经不住烫,一捏也就化了个干净。

    -

    明窗净几的房间内,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呆呆守在床边,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男人,无声拭泪。

    近来战火不断,大量流民涌向京城。

    京中几位颇有名望的世家夫人牵头在大觉寺组织了一场募捐会,她原本不想亲自来,是荣禄伯家的夫人苏氏找她作陪,她才决定出来走走。

    没想到会撞见晏府的人。

    她当时只觉得那个黑瘦黑瘦护卫模样的男子有几分眼熟,多看了两眼,便惹得男子警惕地朝她看来,然后男子一脸惊讶,竟主动上前问安。

    她这才记起,他是晏淮以前的贴身小厮。

    他既然在,那晏淮岂不是……

    刚有这个念头,男子便说:“将军现下也在大觉寺,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他大概是记糊涂了,居然还叫她姑娘。

    她一时尴尬,即便不谈男女之别,她和晏淮也好几年没见了,冒然前去,又能说些什么呢?生分起来反倒叫人难受。

    她私心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今这惨淡模样,便委婉拒绝了男子的提议,不想男子一听,竟是大有怨怼。

    “姑娘半点情分都不顾了吗?我家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姑娘竟也狠得下心!”

    她慌了神:“他受伤了?”

    男子幽幽一叹,“姑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如此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心酸曲折的心思,连忙向好友苏氏告罪,随男子去了。

    然后来到了现在这个房间。

    男子领她进门后就消失了,她一个人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会儿,又才一点一点往床边挪,等看清床上那人的脸,泪水顿时失控。

    伤口在胸前,很是致命,白衫下有明显的鲜血渗出。

    她坐到床边看了他很久,只见他形容瘦削,脸色雪白,唯有眼下淡淡乌青,未能及时打理的头发半长不短,眉间散落几缕,总束不齐整的样子。

    行军在外,出个家也出不利索。

    唉,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想的,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得这么开了?

    就这样想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也一直没醒,她反而庆幸。

    后面觉得到了该走的时候,忽见他呼吸重了几分,眼睫轻颤,挣扎着几欲醒来。她连忙倾身去看,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盼着他能醒。

    他干裂的嘴唇几不可查地张了张,她听出是要水,连忙倒了碗水,拿勺子一点一点喂。

    在婆母床前侍疾两年,照顾人的手法十拿九稳。

    喂完水,他似乎也没舒服多少,眉心紧拧,脸颊还泛起了异红。符婉儿早早发现屋里备有冷水和帕子,伸手往他额间一探,烫得厉害,想来就是降温用的,便取了帕子打湿水往他额头上贴。

    效果微乎其微。

    她犹豫了下,又拿帕子轻轻擦了擦他的脸颊和脖子,再抬起他的手,准备擦一擦掌心。

    刚把手掌掰开,那手指忽然一动。

    眼前一花,手腕就被他反手扣住,力道奇重!

    帕子脱力掉下,她也被拽得被迫往床上倾,另一只手死死抵住床沿才没扑下去。

    “晏泽之!”她满头大汗,想把他喊醒。

    他微微睁了下眼又闭上,仍是神志不清。

    掌心的热度很快传到符婉儿腕间。

    她有体寒之症,手足长期冰凉,估计是握着很舒服,腕上的力道不减反增,还大有贪得无厌的架势,这处的肌肤捂热了后又往别处摸索。

    符婉儿欲哭无泪,想用力甩开,又怕伤着他,可一直忍着,又有伤风化,心里正举棋不定,那只大手已经沿着小臂往上走,几乎要摸到手肘,衣袖都被挤堆到了一起。

    后脊阵阵发麻。

    她再镇定不下去,手臂用力一挣就要站起来。

    不料动作太大反倒惊醒了人,他蓦地睁开眼,一抹凌重的戾气一闪而过,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她就被他掐住脖子摁在了床上。

    后脑重重撞床,饶是床铺柔软,也疼得一阵眼冒金星。

    她憋红了脸,艰难出声:“泽之!泽之是我!”

    脖子上的手骤然一松。

    活过来了!她身子一软差点晕厥,猛咳了一阵儿后才慢慢缓过劲,又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俩现在的姿势可谓羞耻。

    头顶那双古井深幽的眼睛还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而且越靠越近。

    他一定是疯了!她慌乱去推,想是推到他的伤口,他吃痛闷哼一声,她便有些束手束脚。

    只好扯着嗓子低吼:“晏淮!醒醒,是我啊!你先让开好吗?你这样我害怕!”

    他充耳不闻,仍旧盯着她往前凑,慢慢的,鼻尖抵住鼻尖,呼吸也开始交错。

    她差点就要一巴掌呼过去时,他忽然伸手抚她的脸。

    “阿婉?”

    她一时惊愕,以致忘记反抗,却不知是被这个她从没有听过的称呼惊住,还是被他的语气和眼神惊住。

    “阿婉,阿婉……”他低声唤个不停,好像遇见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我怎么这么疼。”

    不知道谁的胸腔里砰砰狂跳,符婉儿一个激灵回过神,“你受伤了!别这样!快下去!”

    “受伤而已,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着急上火,“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骗人。”顿了下,他复道:“你就是个骗子,你只会躲着我,怎会来看我。”

    符婉儿怔住,“这次没骗你。”

    “那你过得好吗?”他问。

    她沉默了。

    她好像的确是个骗子。

    可不好又怎样呢?现在的日子都是她自己选的,何必平白无故让他担心,他已经够难的了。

    “回答我。”他不依不饶。

    她依旧沉默,内心却如海上孤舟,风雨飘摇。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脸颊突然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

    他又说:“回答我。”

    周身血液瞬间凝固,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却见他垂下眼帘,再看不清里头的波涛汹涌。

    下一刻,她彻底呆滞。

    喂过水的唇瓣几分莹润,柔软易陷。

    压在她唇上的时候,那凝固的血液又如烧开了的水鼎沸起来,在周身经脉里各种失去理智地横冲直撞。

    远处响起钟鸣,落在耳中却是一阵刺痛。

    她猛然清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跳下床。

    他倒在床上,身体卷缩成一团,眉眼间满是痛楚,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也跟着心如刀绞,而转头再看窗外,白昼如此光明。

    再热的血也尽数冷却。

    她脸色苍白如纸,不停摇头,一步步退去。

    不对,这不对……转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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