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7)

    俞也被李斯请进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请问能帮我倒杯水吗?我、我赶路回来,有点渴。”

    李斯请她坐下,给她倒水。他执壶时,手骨关节自然弯曲,手背上的细长骨头微微凸起,勾勒出线条分明的暗影,十指如云中白鹤般修长纤瘦。

    俞也接过水碗:“有劳。”

    李斯看着她仰头喝水,因为喝得急,有一滴水从唇边沿着下颌线滑落,流经脖颈没入她的衣领中。

    李斯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他移开视线,指尖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俞也给自己灌下满满一大碗水,终于感到那股抓心挠肝的干渴感消散了。

    她先问:“我走之后,凌氏管家可曾来找过麻烦?”

    李斯:“来闹过几次。他自知不是什么光彩事,当着荀府学生们的面也不好闹得太过,找不到你的人也就罢了。”

    俞也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之后能躲则躲,躲不过再说。”

    她指向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介绍道:“兰陵美酒、江浦之橘、云梦之柚,还有我上次答应过要给你带的纸。”她把这几样东西向李斯的方向推了推,“生日快乐,李斯。”

    李斯的手指拂过柚子表皮:“多谢。这么多名贵水果,想必价格不菲。也只有你这种有钱人才能买得起。”

    俞也:“此时再名贵的水果,也不过是现代唾手可得的寻常之物;再有钱的人,过的日子还不及我们那时的普通人。就算有金山银山又能如何?是能变出几本我想看的漫画,还是能载着信号瞬间跨越千里、让我得见远处的友人?”

    ——远处的友人。

    李斯在心中琢磨着这几个字,试探道:“你既然都能和荆轲做朋友,远处的友人肯定也不是泛泛之辈。不知是哪一位?说不定我还在历史书上读过那人的大名。”他的指尖无意识抵进柚子皮中,掐出一点汁水,“若是实在思念,写信也未尝不可。时传尺素虽然慢了些,却是别有意趣。”

    俞也勾勾嘴角。她和嬴政确实曾约定好互通书信。只是山高路远,她刚到兰陵又发生了许多事,还没有给他写过一个字。

    她道:“没什么特别的人。今日是你的生辰,还是聊聊你的事吧。穿到这里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李斯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起身打开窗户,把原本放在窗前的书案挪到旁边,在窗前铺了张竹席。他坐在竹席一侧,指着另一侧对俞也道:“请坐。”

    俞也走过去坐在李斯身旁。两人背靠着身后的书案,面前则是敞开的窗户。

    李斯回身把酒拿过来,顺便吹灭了书案上的油灯。火光一灭,屋里顿时暗下去,月色就显得分外明亮。

    清冷的月轮高悬在天上,静静照着窗下默默饮酒的两人。

    万籁俱静,唯有清风朗月、良辰美景相伴。

    半晌后,李斯略显喑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听说人这一辈子,能认真赏月的夜晚,可能不过几十个。很奇怪吧?明明人生有这么多个夜晚、这么多次经过月亮,却只有极少数时候愿意静下心来看一看它。”

    “我从前很喜欢去操场的草坪上一个人躺着,可是宁愿看飞机、看人群、看周围的楼,听听风听听歌,都不太愿意看月亮。我以为月亮永远不会改变。”

    他在穿越之前,生活一直顺风顺水。他有美满富足的家庭、开明的父母、良好的教育,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最大的劣迹也不过是偷吃藏在柜子里的糖果。他顺利地考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顶尖学府,却不喜交友、不喜欢参加同龄人的聚会。他最爱独来独往,所以在没有课的晚上,常常一个人跑去操场躺着。

    他是左邻右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导师的得意门生,是同龄人羡艳的对象。

    李斯:“别人夸我优秀、说我勤奋,其实我知道,不光是因为我努力,也是因为我投了个好胎。我家境优渥、父母关系和睦,从小到大不用为琐事发愁,能够一心做我想做的事。”

    俞也的思绪被酒液灼烧得轻微发烫。她眯起眼,月光在眼中模糊成一片银白。

    她道:“投胎也是门技术活。你能投个好胎,说明你在奈何桥上做了比别人更多的研究工作。这是你应得的。”

    她还挺会安慰人的。

    李斯嘴角浮现一缕笑意,尽可能语气轻松道:“以前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可是穿越后才知道,当时不过是提前透支了余生的好运气,所以现在才穿到这里来还债。”

    “穿越前我不喜欢和人交往,常常觉得身边的人太多,最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到这里之后,我才时常觉得孤单。想找个人说话,却是都找不到看得起我、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了。”

    他穿成了这个时代的最底层平民。最为困窘的日子里,他差点去沿街乞讨。可是骨子里的自尊始终不允许他这么做。

    后来,他想尽办法做了一个小吏,终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他以为这样就会好过,可是他错了。当上小吏之后,他才真正尝到自尊被碾碎的滋味,任凭哪个上级都可以任意欺辱他,而他不能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只是做一个麻木的、为虎作伥的工具。不,连工具都不如。他只能做一条冲人摇尾巴、祈求人丢骨头的狗。

    他来到荀府后,看似是做了荀况的学生,其实也依然在做狗。只不过从很多家的狗,变成了凌氏一族的狗。

    俞也安静地听李斯讲起这些往事。他的语气很平静。可俞也无意间向身旁看,却发现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一点湿润的泪意。

    俞也没有看他太久,很快调转回视线,对着月亮咽下一大口酒。

    李斯暗中用袖子擦了擦眼尾,笑道:“若是能像你这样做个富商,想必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俞也:“现在你总说我是有钱人,我知道你在挤兑我、暗讽我用古人的智慧来捞钱。其实你根本用不着羡慕我。乱世之中,生死存亡都不过是一念之间,起起落落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今日堂前客,明朝阶下囚。富贵荣华可以转眼来,也可以转眼散。你现在只是在暗中积蓄资本,说不准哪一日就被慧眼识珠、飞黄腾达,到时我还要仰仗你呢。”

    李斯:“你相信我有能力在这里出人头地?”

    俞也:“当然相信,你可是李斯。”

    李斯:“你知道我不是。我虽然穿成了李斯,可我根本没信心做好他。”

    李斯从身后的书案上取过一纸字,自嘲道:“成为李斯之后,我原来会的一切在这里都毫无用处,只有这手字还派得上用场。我在现代时自小学习书法,特别擅长临摹古人字体,所以到达古代后,唯一会的就是融合了数代书法大家的特点,写得一手好字。你说你是盗用古人的智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当年荀况肯收下我为学生,就是因为我这一手字出彩。除此之外,我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能打动他。”

    俞也叹道:“你太自谦了。我冷眼瞧着荀况和韩非都不怎么管事。这几年暗中操持荀府大小事务的人不是你?和凌氏打交道的人不是你?我得罪凌氏管家至深,在你的周旋下却能安然无恙回到荀府。可不是谁都能把那个难缠的家伙应付过去的。你分明就做得极好。”

    俞也从李斯手里接过那张字,对着月光仔细端详。只见纸上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笑道:“现在世人写字用的是篆体。你这篇行书,全天下也只有我能看懂。”

    李斯:“所以我也只敢给你看。”

    俞也不太懂书法,但也能感受到他的字十分赏心悦目。不同于李斯平日给她的隐隐内敛压抑之感,他的这幅字飘逸肆意,让人看着心生舒畅。

    俞也:“我常常会想,我们今日所作所为,倘若能足够惊天动地,便会被史书所记载。这是我在后世一辈子做不到的事。”

    李斯的目光落在俞也指间,看见她正点着那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心中一动。

    他轻声道:“说不定千百年之后,你我的名字会在史书上并肩。”

    俞也把纸张放回桌案,手搭在身边的地上。她的尾指无意间与李斯的尾指挨在一起。

    她没意识到这点小小的肢体接触,顺着李斯的话笑着道:“只是不知道史书上的话会是骂我们的,还是夸我们的。”

    俞也离开后,李斯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竹席上还残留有她的体温。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尾指,回想起俞也今夜数次提及的“我们”。

    窗外月光依旧清冷,可他此刻并不觉得落寞。

    被骂也好,被夸也好。

    这条路,或许,他从此不是一个人在走。

    第二日,俞也天不亮就起来去学堂报道。

    她第一天上学,特意去得很早,没想到学堂里有个人比她还早。

    俞也主动和那人打招呼:“师兄早啊。”

    韩非见到她,立刻起身端正见礼。

    俞也吓了一跳,小心回礼后道:“师兄与我或许不用这么客气?之后日日都要见面,每次都行礼也太麻烦了。”

    韩非颔首:“好,叫我韩非,就可以。”他抱有歉意道,“我说话,慢。见谅。”

    俞也:“师兄不必道歉。嘴上说的话,只能停留一时、被几个人听到;笔端倾诉之言,却可传遍七国、流传千古。”

    韩非:“不敢当。多亏了,你的纸。让我能写出,更多文章。”

    俞也:“可以让我看看吗?”

    韩非示意她自取。

    俞也从他书案上厚厚一沓纸中随意拿了一篇,入目的题目是《五蠹》。

    李斯早起后需要先处理一些荀府的事务,所以到得晚了些。他走进学堂时,看见俞也正坐在韩非书案旁,神情格外认真地读着纸上的文章。

    他面不改色地路过二人,在旁边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俞也细细读完这篇《五蠹》,双手捧着充满敬重地问韩非道:“请问能借我抄录一遍吗?”

    韩非温和道:“当然能。”

    俞也把那篇文章拿到自己案上抄录。李斯走到她身边,挨着她跪坐下来,问:“什么感想?”

    俞也悄声对李斯道:“我在穿越前曾读过《史记》对韩非的记载。据说秦王政读到他的文章后,感慨‘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现在看来,司马迁所言倒也不算太夸张。”

    韩非的外表、行事常常给人十分温和之感,但他的文章风格却截然不同,清醒冷静到漠然,尖锐到有些叛逆。

    俞也低声道:“可惜写出如此好文章的人,还是败在嘴拙上。等到日后面见君王时若不能对答如流,始终是要吃亏的。”

    李斯知道俞也想起了历史上韩非被人陷害而死的事。他道:“现在我才是李斯。我若不害他,他未必会死。”

    俞也笑着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当真不会害他吗”。

    她没直接问出口,李斯也就没有回答的机会。

    荀况来了。众人各回各位。

    荀况的讲学风格比俞也想象中要自由很多,有点像她在现代读大学时的自由讨论小组。每日的流程大多为读荀况或者其他学生的文章,大家读完后一起讨论;又或者是针对荀况提出的某个问题、某件时事进行讨论、撰文。

    俞也勤勤恳恳地上了半个月的学,好不容易有了个休沐日出来见荆轲。荆轲看她学得眼神都发直了,问她这半个月都学什么了这么辛苦。

    俞也张开嘴,半晌又阖上。她放空地望着远处:“知识就像潮水一样来了又走,没留下一点痕迹。”

    荆轲努力憋住笑。

    俞也:“看来得再复习一下。要不我还是回去接着读书吧。”

    荆轲不太了解读书是个什么滋味,但也能看出俞也的郁闷和茫然。他道:“整天待在一间屋子里,好好的人都待傻了。既然休息了就痛快玩一天,说不定能有新的启发。正好今天我和魏甲约了去喝酒,一起去吧。”

    俞也心想也有理,再紧的弦也得适当松一松。她跟着荆轲边走边问:“你什么时候和魏甲走得这么近?”

    荆轲:“上次押送货物回来之后,他常常来找我,还曾旁敲侧击地问你去哪里了。估计他也想多交几个朋友吧。”

    魏甲在街上见到跟在荆轲身后的俞也,眼睛一亮,嘴上却没好气道:“你带着她做什么?今天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该去的。”

    俞也听他说这话,心里已有猜测。果然,魏甲带着他俩带到一间女闾门前——正是她曾醉酒留宿在此,第一次遇见李斯的地方。

    荆轲在门前停住脚步:“不是说喝酒吗,干嘛来这种地方?”

    魏甲:“你懂什么。这里是凌氏的产业,里面卖的酒是整个兰陵最好的。”

    俞也把荆轲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戴在自己脑袋上,拉着荆轲道:“没事,我们进去看看。”

    魏甲轻车熟路地带路到深处,对着一位美貌女子打招呼道:“随欣姐姐,今日可有清净位置?我带两个朋友来尝尝酒,不干别的。”

    随欣见了他,笑道:“怎么贵客都赶在同一日上门?可惜我这里今日实在没空屋子腾给你们。”她想了想道,“正好有两位在里面品酒论文,我看他们十分风雅,那房间也宽敞,不如你们和他们一起。”

    魏甲:“我去问问。”他走进房间交涉了几句,对着门外的荆轲和俞也得意地挥手,“办妥了,进来吧。”

    荆轲嘁了一声,跟着他进去。

    “俞也?”

    俞也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喊她。她抬头看见李斯坐在角落里的书案前,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向四周扫视一圈,只见屋里除了李斯,就只有韩非。

    原来是自己人。

    屋里有暖炉,驱散了室外萧瑟寒冷的秋意。俞也关上门,走到李斯旁边坐下,一边在暖炉旁烤手,一边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李斯低声道:“我和师兄今早来面见凌氏管家。还好你来迟了一步,那凌氏管家刚离开此处不久。”

    俞也:“他还会再回来吗?”

    李斯:“不会。据说昨晚在这里留宿一夜,现在即便有心也无力了。而且早上我看他走得挺匆忙的,估计是凌府出了什么事。”

    俞也:“那我今天就能放心喝酒了。”她瞥一眼李斯案上的纸笔,“怎么到了这寻欢作乐的地方,还惦记着功课?”

    李斯想到自己正在写的东西,耳垂泛红。他不自在地把纸往远离俞也的方向挪了挪,手放在纸上略微挡住内容。他道:“你去跟他们喝酒就是了,管我做什么。”

    俞也:“好好好,不管你。那我走啦。”她说完就利落地起身走到荆轲和魏甲旁边坐下。

    魏甲见她过来,阴阳怪气道:“哟,您还记得我俩啊。我还以为你见到个长相俊秀的公子,魂就被勾没了呢。”

    俞也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道:“别乱说,那两个人是我师兄。”

    魏甲琢磨了一会:“难道你们是荀府的学生?”

    俞也点点头。

    魏甲瞪圆眼睛,问荆轲道:“她还有这本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可不是谁都能拜入荀况门下的。当年他也去荀府拜见了好几次,荀况始终不肯收他为学生。没想到俞也居然成功了!

    荆轲懒洋洋道:“非亲非故,干嘛要告诉你。”

    俞也:“要不我帮你跟他们引荐一下?”

    魏甲十分意动,嘴上却道:“谁稀罕。”

    俞也不强求,自顾自喝酒。她满意道:“这酒当真不错。魏甲,你还挺会挑地方的嘛。”

    魏甲刚要说话,却听屋门被敲响,紧接着从门外进来一个姑娘。
新书推荐: 明昭帝姬 绑定学神系统,一年一个诺贝尔奖 喜羊羊与灰太狼之萌萌小羊 雪墨酒馆 水润紧致销魂低吟古代 入虚 港片:我是大哥大 绝艳风流狂医 只有我是路人设定的世界 小山神的富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