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11)

    一个月后,七月初七。

    俞也坐在白鹤居的荷池旁,烦躁地看着自己红肿破皮的双手掌心。她好想洗头,偏偏手又受了伤。

    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被人放在她身边。她顺着那只提桶的手往上看。

    李斯:“我帮你浣发。”以免她拒绝,他紧接着补充道,“若不是那几日我拜托你去盯着凌府的动静,你也不会因为完不成课业而被荀况打掌心。”

    俞也:“正因为你给的时机很恰当,我们才能顺利找到凌府秘密仓库的地点。此次所得颇丰。相比之下,我这点伤的代价微不足道。所以你不必自责。”

    李斯低垂着眼,看向俞也正支在膝上、掌心向上摊开的红肿双手。

    她总是这样。在重要的事情上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表面上看是不责怪他,实际上却是将两人间的界限划分得彻底。

    李斯突然伏下身,朝她掌心上轻轻吹了口气。

    俞也的手心像被一把羽毛拂过,痒痒的,风带来的清凉之意短暂缓解了疼痛。从她的角度,她看不清李斯的神色,只能看见他弯折的脊背与压得极低的脖颈,如白鹤断喉。

    李斯不是最讨厌别人看轻他么。

    俞也听见自己用冷漠的声调说:“就算你故意这样伏低做小,我也不会再上当了。”

    李斯知道,他越界了。而她也踏入他的圈套,被迫撕破客气的假面、流露出对他的厌恶之情。

    可是即使是讨厌他,也比礼貌的疏远好得多。

    李斯如愿以偿,凉薄的眼中露出一点清风似的笑意。他道:“但我就是这种擅长以小博大、挟恩图报的人。今日卖给俞女侠一个小小的好处,来日就要凭此让你替我卖命。”他用俞也曾经的话来嘲讽他自己,贬低地毫不留情。

    俞也盯了他两秒。

    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她很期待日后,看到他发觉盘算落空时的失望表情。

    她用脚尖踢了下木桶,问:“怎么洗?”

    李斯让她到荷池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曲腿躺下,解开发绳,让她的黑发顺着石头的边缘倾落。他摘下一片荷叶铺在她脑袋底下,从木桶里舀出水一点点浇在她发间。

    不远处的廊下,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柱子后面偷看。

    夏无且咬着随欣的耳朵道:“他们俩是不是在……”七夕约会啊?

    随欣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夏无且不声不响地回房去,把院内的空间留给那两个人。

    俞也压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至于李斯,他更不会主动提醒俞也。

    他的手指顺着温热的水流梳过她乌黑的发:“你的头发好像比同龄人要短上不少。”

    俞也:“我几年前曾用匕首把头发割得极短。这几年长了一些,但我不喜欢太长的头发,所以时不时又会稍微割短一点。”

    李斯:“为什么要割短?”

    俞也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低声笑道:“那时我刚刚离开邯郸城,之前的日子过得都很压抑,所以出城时决心要换个活法,并发誓此生都不向这些古人屈服。因为害怕自己日后会软弱而不敢前行,于是便割发明志。”

    不过后来,她慢慢意识到真正的决心并不需要这些表象来证明,就不再执着于短发,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才会稍微割短。

    李斯顺着她的话,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他不再问,安静地继续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按压着她的头皮。他常年浸在笔墨里的指尖散着墨汁苦涩的气息,与周遭的荷香混在一起,更显得清淡而温和,让俞也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仰面朝天地躺在石头上,星空像幕布一样落在她身上。刚才提及的旧事,让她想起了那个场景中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嬴政收到她的信了吗?

    星幕之上,牵牛星和织女星遥遥相对。

    此时此刻,同一片星空下。咸阳,秦王宫。

    嬴政负手站在一处冷清宫殿里。

    昌平君跪在他脚边,低声禀报道:“太后于雍产下一子。”

    嬴政不言。昌平君抬眼看他。只见月色下,嬴政的脸上沾着大片血迹,是刚才杀一名探子时被溅上的。

    秦王宫内,有各方的探子本不是稀罕事,嬴政对他们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夜他召见昌平君是极隐秘之事,不可以让探子漏出半点消息去,所以必须杀其灭口。

    昌平君看着浑身是血、每一步都危机四伏的嬴政,不禁想起线报中所说的,赵姬极其疼爱其新生子、日夜守护于其子身旁、从不假他人之手,而嫪毐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们母子。

    那一家人倒是在雍城和和美美,独留嬴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这群狼环伺的王宫中受苦。上个月,嬴政刚被他国的刺客在酒里下了毒,所幸喝得少、又发现得及时,这才捡回一条命。

    真正的龙子凤孙命在旦夕,赵姬不闻不问、连几句关怀之言都懒得敷衍;那个与奸人生下的孽种稍有哭闹,她却对其关怀备至。

    赵姬这个贱妇,着实令昌平君恨不能啖其血肉。他身为臣子尚且如此,便料想嬴政心中不平更胜千百倍于他。

    昌平君心中愤恨,对嬴政叩首道:“臣无能,竟然直到太后生产之日才得到消息。不过陛下放心,待其满月之前,臣一定除了那孽种!陛下千万保重自身,莫要为了那个孽种伤心……”

    “寡人没有伤心。”嬴政平静地从满是血迹的衣袖下伸出同样血淋淋的手,将昌平君从地上拉起来,“赵姬和嫪毐都年轻,身体又康健。寡人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

    昌平君怔了一下,看向嬴政。只见嬴政堪称温和地回视他,非但不恼不怒,甚至浅抿着嘴角、有些愉悦的模样。赵姬产子的消息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本该荡起涟漪,却发现这湖面早已冻成坚冰。区区一枚小石子,根本无法令冰冻的湖面产生半分波澜。

    他不禁问:“陛下就不伤心吗?”

    嬴政轻描淡写道:“早就习惯了。”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赵姬背叛摒弃了,这颗心早已硬得像冰。别说赵姬背着他产子,就是赵姬现在站在他面前、拿刀子捅他,他也不会有半分难过。

    他对昌平君道:“这是个好消息,你与寡人应该高兴才对。”

    昌平君:“该高兴?…臣愚钝,请陛下点拨。”

    嬴政看向面前的铜镜,镜面上正模糊地映着他的面容。他看到自己的神情如此平静,含着一点认命的笑意。

    此处是赵姬旧日所居。不知道这面铜镜见证了她与嫪毐的多少次恩爱?

    嬴政淡淡道:“嫪毐深爱赵姬,居然只想做她的宠儿,不想争权夺利。可是现在他和赵姬有了孩子,即使嫪毐没有斗志,赵姬也会逼着他积攒权势。等到嫪毐势力壮大起来,手里又有与太后的私生子,他就算再软弱,也不得不反了。”

    昌平君被嬴政这番话说得冷汗涔涔:“竟然陛下知道嫪毐日后会反,那臣就更该早日杀了那个孽种。”

    嬴政:“不要杀。”他露出今夜相见后的第一个明显的表情——居然是失笑。他忍不住笑起来道:“就算嫪毐和赵姬有了反心,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的。所以我们不必着急。该为此事头疼的,是我那个好仲父。”

    昌平君也不是傻的,脑袋很快转过弯来:“陛下的意思是,最急着对付嫪毐的人,是相国?”

    嬴政:“当年吕不韦亲自将嫪毐打成宦官,若是私生子的事抖出来,那就是吕不韦的杀身之祸。况且吕不韦心高气傲,又怎么会容忍太后的男宠掌握天下大权呢。”

    昌平君顺着他的思路想道:“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万人,任谁与他争斗,都免不得两败俱伤。若是他们二虎相争,倒是对我们有利。”

    嬴政:“之前还发愁该用哪块顽石来对抗吕不韦这把利刃。如今有了嫪毐和他的孩子,事情就好办多了。无论是嫪毐还是吕不韦,他们都有致命的弱点在。我们只需欣赏他们争斗,最后在终点,等着那个筋疲力尽的胜者即可。”

    昌平君听嬴政所言,发觉嬴政不但丝毫没有受其母的私生子影响,反而快速将其视为对自己有利的棋子,有条不紊地算计着该如何利用此事。

    他虽叹服于嬴政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冷酷心智、不愧为天生的君王,但也暗自心惊。

    昌平君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

    嬴政独自从暗道回到他平常居住的殿中内室。他对着铜镜,用湿布擦掉身上、脸上的血污,脱下血衣丢在一起,召来死卫处理掉。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到外室,满殿的宫人没有丝毫察觉他出去的事。

    嬴政摆摆手指,示意他们退远点。众宫人散去后,嬴政独自一人坐在殿外的铜阶上。

    天阶夜色凉如水。

    嬴政就着月光,拆开今日刚刚收到的俞也寄来的信。入目是熟悉的俞也字迹,肆意有余、端正不足。但比起一年前嬴政所见过的她的字,似乎又多了几分风骨。也不知她是师从何人。

    信的开头写道:“陛下:见字如面。兰陵的荷花开得很好,不知道陛下身边有何景致……”

    嬴政对着信,好像看到了俞也那双笑起来时会给人以无辜、可爱错觉的眼睛,眼尾以一个极小的幅度微微向下拉,像小狗。她真心笑的时候,会稍微露出四颗牙,给人以没心没肺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她就是没心没肺。说好给他写信,结果一年过去才盼来这么一封。

    嬴政拿着手中她亲笔写就的字迹,似乎感觉到她就近在他眼前,安静地望着他。

    他突然鼻子一酸,眼前霎时模糊。他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湿润的水迹从他眼中落下、溅到手中的信纸上,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巨大的心酸和悲哀在一瞬间涌上来。就像覆满坚冰的湖面被戳穿一个洞,湖水止不住地从那个破洞中汹涌而出。

    赵姬产子的消息似乎无法打动他半分;可是只需俞也书信的开头几个字,就能在他心中凿出冒着风的巨大空洞。

    他感到自己支撑不住了。他在迅速地破碎,在她的信前没有丝毫假装下去的能力。

    “俞也,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对着手里的信喃喃倾诉,明知道这封信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可是他一遍遍地问,就好像她真的在他面前一样。

    信静静地躺在他手中,不说话。只是在夜风吹过时,抖出一点簌簌的声响。

    其实,嬴政知道自己这样很可悲。他对俞也的这份依赖,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深入骨血的羁绊。

    只是因为他孤寂而高高在上的王座旁,他总是装作无谓、装作坚强的淡漠假面中,再也没有可以寄托这份脆弱的第二个人。只有俞也,见过他的脆弱,却又能站在他的身边。

    十五岁的嬴政抱紧自己,把脑袋深深埋在自己膝盖上。他不舍得再让眼泪弄污了俞也的信,将它举到膝前,小心翼翼地用额头贴着那封信,在这温暖却寂寥的夏夜中,试图寻得一点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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