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12)

    又一个月后。兰陵,八月初。

    俞也收到了嬴政的回信。

    她之前在给嬴政的信中,备述了兰陵当前的形势、她想要造反的事以及当前遇到的困境。她在信中寻求嬴政的看法——毕竟他作为即将要一统天下的君王,对这种事最为擅长。而嬴政也在回信中一一给出建议。

    她读完嬴政的信后,到白鹤居与众人商议。

    俞也:“对抗凌氏这种盘踞一方的家族势力,仅凭我们几个人远远不够,需要军队。人、粮草、武器,缺一不可。”

    李斯略加思索后道:“若要组建军队,除了这些之外,还得找一个秘密练兵的空间。”

    俞也:“那就是这四点,是我们目前需要挨个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她把这四点写在纸上。

    众人对着纸上的四点默默思考了一会。

    夏无且很快想到主意。她道:“人这一点,不难办。我常年去兰陵附近的村野义诊,知道每年涝灾都会产生许多死者和流民。只要我们偷偷救下这些人,选其中心性坚定、对凌氏不满之人入军,一两年之内,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众人都同意。俞也在“人”下面画了一道横杠,代表已暂时找到解决方案。

    接下来是秘密练兵的地点。

    李斯:“我跟凌氏打了几年的交道,知道他们家族的人贪图享乐,很少出兰陵城。即便偶尔出城,也都是走一条固定的安全路线。如果我们能打听到那条路线、避开它、再选一个偏僻的练兵位置,应该很难被发现。”

    桌上摊着一张兰陵城及附近村野的地图。

    荆轲盯着地图看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道:“我这一年来替凌氏押送一些极其重要的货物时,会跟着凌氏自己的人走一条特定的路。”他在地图上大概指了方位,“莫非就是你说的安全路线?”

    夏无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会,道:“这条路线附近没有易暴动的村落,亦少匪患,而且路上还有好几段是近几年凌氏刚拨款修好的官道,十有八九就是这条路了。”她当时还纳闷凌氏怎么会那么好心要修路,原来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打算。

    俞也在“练兵地点”下面也画一道横杠,道:“先暂定避开这条路,日后再做调查。”

    人和练兵地点都很快有了着落,但是剩下的粮草、武器两样就难办了。

    嬴政在给俞也的信中曾提到,攻打一个兰陵城所需的粮草和武器相对而言所需不多,他倒是可以从秦国运一批过去。但是楚国视秦国为心腹大敌,从秦国运来的东西很容易引起注意、打草惊蛇。相比之下,魏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首先,魏与楚的地理距离更近;另外,魏与楚曾在十余年前共同攻秦,关系直到今日还较为融洽、两国贸易往来频繁。因此,他建议俞也想办法打通魏国的渠道,从魏国购入粮食和武器。

    此时,俞也隐去嬴政的身份,将他这番话和白鹤居内的众人复述了一遍。她又补上自己的观点:“魏国虽好,可惜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渠道。不过按这个思路想来,其实韩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不被楚过分忌惮、地理位置又近。”

    众人还在思考她的话。

    李斯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道:“你是想拜托韩非帮忙?”

    俞也:“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们都更久。在你看来,怎样才能说服韩非帮忙?”

    李斯摇头道:“很难。我与韩非虽共事了几年、又是同门,但我和他性格都内敛、交情一般,他不会为了我的私人请求而动容。至于百姓大义——韩非精通王道、喜欢钻研统治之术,对平民百姓的苦难虽理解,但并不关心。我们也很难用大义来说服他。”

    他接着道:“虽然粮草之事一时半会无法解决,但武器不一定非要从他国运来。况且,囤积粮食还可以被视为商人的投机之举、不会太显眼;但若大量运送武器,着实太过可疑,很可能会引起凌氏注意。”

    不从他国运来,还能从哪里运?若是从楚国的其他城池运,万一当地贵族是凌氏的熟识,还是会走漏风声。那么排除掉其他国家、排除掉楚国的其他城池,剩下的答案只有一个。

    俞也:“你想利用凌氏在兰陵的秘密仓库?”他们之前刚好探明了此处的位置。

    李斯:“凌氏在兰陵盘踞数年,囤积了许多神兵利器,但自身很少使用。与其让那些武器白白丢在仓库里吃灰,不如为我们所用。”

    “但是若想进这个仓库,还需要一方秘印。”

    数日后,凌氏寿宴。

    这一日的凌府格外热闹,人流络绎不绝。随欣和她的人在主屋陪凌氏家主宴饮时,李斯和俞也趁机潜入凌府中,意图偷拓能开启凌氏秘密仓库的印。

    之前在白鹤居中,来拓印的人选经过了仔细的考量。

    首先,李斯必须得来。他平日要将荀府事务向凌氏汇报、不时出入凌府,对凌府地形较为熟悉。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拥有模仿字迹的本领,用来拓印再合适不过。

    另外,还需要一个武功好的人从旁帮衬,做一些翻墙、开窗之类的粗活,并在危险时负责撤退。这一点上,荆轲和俞也都可以。但是,俞也用她自己“可以扮成歌女混进去、更不易被人发现”的理由说服了荆轲,让荆轲在外接应。

    最终,就由俞也和李斯来府内书房拓印;荆轲在府外的马车中等候,准备接二人离开;随欣在主屋牵扯住凌氏家主的精力;夏无且则留守白鹤居,万一李斯或俞也受了伤,她也好及时救治。

    俞也和李斯悄悄趁着热闹潜入凌府,直奔家主书房。一路上难免会遇到巡逻的守卫,需要二人在墙角、树后、石背之类的地方躲藏,等守卫离开后再继续前行。

    为了防止被发现,两人挨得很近。

    俞也等得久了,觉得无聊。她下意识地拎起衣带,在手中以极小的间距折来折去,再用力压紧,看它像云片糕一样层层叠叠。

    她玩够了,一抬眼。李斯正无言地看着她。

    俞也这才发现她一直玩弄的都是李斯的衣带。那块可怜的布料早已被她折磨得皱皱巴巴的。她赶忙把它抻得平整些,然后立刻松开手,小幅度举手做投降状。

    李斯轻声叹了口气,低声道:“守卫离开了。我们走吧。”

    两人凭借之前半年多探明的凌府地形图,不多时便顺利找到凌氏家主的书房重地。

    今日是凌氏寿宴,各处人手紧缺,书房前的侍卫大多被调离,现在只剩两名。

    俞也将以重金购得的一件墨家机关放在书房附近的位置,发出动静引开书房前看守的侍卫。

    凌氏家法严苛,侍卫若被发现失职,必被立即处死。即便那两个侍卫后来发现是调虎离山之计,在书房没有任何物品丢失的情况下,他们也绝不会主动声张、白白丢掉自己的小命。

    俞也和李斯趁书房守卫空虚,顺利潜入其中。

    凌氏豪奢,就连书房这种本该清雅之地,都布满珍贵宝器。虽不至如王室般富有昆山之玉、明月之珠,但也是仅次于王室。

    两人进屋后半句废话都没有,丝毫没有被这些在常人眼中价值千金的珍宝所分神,立刻争分夺秒地搜查起来。

    书房外隐约传来远处寿宴上的雅乐和喧嚣人声。书房内却是悄然无声。俞也和李斯各找一边,动作有条不紊、却十分迅疾。

    半炷香的时间后,俞也在一座小玉山的凹槽里找到了那枚印。

    俞也屈右膝半跪,把后背给李斯当桌子用。这是为了避免不慎将凌氏家主的书案弄乱。

    李斯以她的背为案,用随身带着的纸笔,快速而准确地拓下印的尺寸、图案。

    俞也尽量放缓呼吸,让李斯落笔平稳。印、纸、笔、他动笔的手腕,这些不时隔着衣料戳在她背上。力道不重,甚至很轻,但是正因为很轻,才会让她觉得有点痒,像蝴蝶落在指尖振翅时的细微触感。

    她闭眼忍住背上痒意,保持不动。

    屋内落针可闻,只余两人的呼吸,以及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李斯极其专注地拓印,下笔又快又稳。

    “好了。”片刻后他道。

    两人正欲离开,突然听见院门处传来脚步声。

    俞也神色一凛,快步走到窗边听了听,低声道:“来的人不少。”

    李斯:“寿宴还在进行,不可能是凌氏家主。这个人数,是管家带人来了。”他把拓印的纸塞进俞也手里,“你拿着东西快走。”

    俞也:“一起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罚。”

    李斯快速道:“我们都走了,会惹凌氏警觉,必须得有人留下。我在凌氏手下做事,此刻在府内现身还说得过去。但是你却万不该在此。管家认识你,看见你一定会起疑。到时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他推着俞也,“你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俞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犹豫不定。她道:“管家不会轻易放过你。”

    李斯低声道:“凌氏留我还有用,就算抓到我、也不过是一顿板子,不会要我的命。罚一个人是罚,罚两个人也是罚。难道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都倒下了,谁来干活?”

    他最后推了俞也一把:“别废话,赶紧走。”

    俞也的指尖刺入掌心,却不觉得疼。

    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废话,点点头,把拓印的纸笔收进怀里,从另一个方向的窗户翻窗离开。

    她在心里默默对李斯许诺。

    无论你受什么样的伤,我都会治好你。

    李斯在她走后迅速关好窗户,将秘印重新放回小玉山中藏好。他随便从书房里拿了几样珍宝揣在怀里,假作为贪财而来。

    他听见渐渐逼近的脚步声,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惊惧、贪婪的神色,将一个趁着寿宴人多眼杂、因为贪图钱财而来书房偷东西的形象扮演得恰到好处。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俞也能拿着东西尽快顺利离开凌府。

    俞也很快和等待在凌府外的荆轲会合。马车疾驰回白鹤居。

    夏无且听到动静,立刻出来迎他们。她扫了一眼两人,不安道:“你们拓到印没有?李斯人呢?”

    俞也:“印拓到了。但是李斯,他还在府中。”她把前事向夏无且概述一遍,“无且,你能否以医师的身份去凌府中探察情况?李斯说他不会有大事,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夏无且:“我这就动身。”她起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拉住俞也。

    她对俞也嘱咐道:“李斯如果被管家惩罚,一时半会估计无法从凌府出来。你先回荀府去,不要和他同时消失、惹人猜忌。一旦有李斯的消息,我立刻去荀府通知你。至于和你联络的方式,就还按照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来。”

    俞也答应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荀府。

    她表面无波无澜、实则心神不宁地在荀府等了五日。

    五日后,她看见天空上飘起一只熟悉的纸鸢,立刻出府来与夏无且相见。

    夏无且面色极差。俞也脑袋里嗡然作响。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茫然地响起来:“李斯,死了?”

    夏无且立刻大力摇头:“没有没有!他还活着!”

    俞也松了一口气。人还活着就好,就算受再重的伤也能养回来。她边大步往白鹤居赶,边问:“他受了多重的伤?”

    夏无且一时竟不敢回答,半晌才道:“俞也,你听我说,你听完后别着急。他性命暂且无虞,但就是、就是那个,凌氏管家对李斯,对李斯他…”

    她红着眼眶,支支吾吾、嗫嚅半日,面对俞也疑惑投来的视线,终于声如蚊蚋地挤出几个字,“…施了宫刑。”

    俞也的脚步蓦然顿住。

    夏无且急切地攥紧俞也的手,话音里甚至带着哭腔:“俞也对不起,我赶到时,李斯他已经……我、我没办法,我只能尽力保住他的命。对不起,对不起——”

    俞也连挣开夏无且的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又没事。你捡回他的命,已经做得很好了。”俞也勉强捡起自己的声音,“是我对不起他。”

    是她的错。她不该把李斯一个人留在那里,让他独自承担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责罚。

    去凌府之前,他们分工明确。他负责拓印,她负责保护他。然而她却没能做到。

    她曾在心里暗自许诺,不管李斯受了什么伤,她都会找到药治好他。可是这点她也没能做到。

    她轻易地抛弃了同伴,才致使他落入这番境地。

    如果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不会自己先走。就算任务失败也无所谓,就算和他一起被打成重伤也所谓。

    但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俞也和夏无且赶到白鹤居时,随欣正守在李斯门外。

    随欣见到她们来,赶忙道:“无且,你让我给他送药喝,可是他不肯给我开门,只让我放了一桶清水在门口。我转个身的功夫水就不见了,里面一直有断断续续的水声。他是不是在自己沐浴?”

    夏无且急道:“这怎么行?他的伤不能见水、不能受寒。他这样下去会没命的!”说着急急要往屋里冲。

    随欣拽住夏无且,给她使了个眼色。

    夏无且犹豫了一下,终是对俞也道:“俞也,我们这些人里,他现在恐怕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把药喝了?他的伤若再这么折腾下去,是真的会死掉的。”

    俞也接过药,推了下门,没推开。她想把门硬生生踹开,却又顿住。

    她很清楚,李斯主要的伤不在身体而在心。

    可是她现在进去能做什么?安慰、鼓励、拥抱,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他真的需要这些吗?真的需要她对他说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吗?

    她自以为是的安慰,只会带给他第二次伤害。

    夏无且看见她的神情,不安道:“俞也,你不要这样愧疚,其实这事也不能怪你……”

    “无且,”俞也打断她的话,请求道,“能否帮我准备一碗药。”

    夏无且愣了一下,很快应道:“给李斯的药么?”

    “不是,是给我的药。”

    一个时辰后,夏无且的药熬好了。

    俞也把还想再劝她的夏无且和随欣都劝走,并请她们看好白鹤居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荆轲。

    她庆幸今日荆轲恰好不在,否则她会受到数倍于现在的阻拦。

    夏无且和随欣离开后,白鹤居内只剩下俞也和李斯两人。

    这几年来,俞也“隔空取物”能力的金额积累了小几百块。此刻,她用这些钱跟系统买了很多现代药物和消毒用品,一一拆出来。

    一切准备好后,俞也用黑布蒙面,动身前往凌府。

    她将一切伪装成一场凌府中常见的刺杀,似乎奔着凌氏家主而去。但是最后连凌氏家主的人影也没找到,她只好“随意”挑了一个人选,砍断了凌氏管家的一条手臂。

    她当然面临着十分危险的处境。荆轲尚不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她。

    侍卫闪着寒芒的刀落下时,俞也有一瞬的时间可以发动“子弹时间”超能力,躲开那把刀。

    她没躲。

    最终,本次刺杀的代价是她左手的半截小指。

    俞也从凌府离开后。

    景阳的追兵没有对俞也穷追不舍。在他心里,凌氏管家终究只是个下人,不值得他花费太多兵力去管。而且,他私下为人正直,对一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的凌氏管家多有不喜。凌氏管家又看不起景阳这个武夫,和景阳一向不对付。

    因此现在,景阳看到凌氏管家这个狗东西被断一臂,简直恨不能拍手称快。

    在景阳的刻意纵容下,俞也轻松地甩开追兵,故意绕了很远的路后,又回到白鹤居。

    一刻钟后。

    俞也简单处理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将一把药片塞进嘴里。

    她端起夏无且熬的药去找李斯。这次她踹了门。门应声而开。

    俞也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李斯的人影。

    这处屋子建得十分宽敞,几乎称得上是一处小型内殿。随欣将其装扮成女闾模样,从殿顶垂下来许多宽大的鷃蓝色飘带。为的是日后一旦凌氏搜查到这里,也可以伪装成烟花之地。

    她从两侧随风飘荡的鷃蓝色飘带中穿过,分开那些轻飘飘的布料,一点点走向深处。

    李斯靠着墙坐在殿尽头。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地上一滩清澈的水迹。旁边放着一个空了的木桶。他身上、发间湿淋淋地向下滴着水。

    除此之外,周围什么都没有乱。茶具,摆设,都好好地摆在原位。没有一样被他用来泄愤。

    他连自毁,都是安静而无声的。

    想来也是,一只鹤,即便濒死时也不会胡乱挣扎,不会抖落翅膀上洁白的羽毛。

    即便她想拉住他,他也根本不会向她伸手求救。

    好在,她并没有想拉他上来的意思。

    李斯听到动静,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冀。空茫茫的一片死寂。

    良久,他开口道。

    “俞也,你走吧。”

    俞也:“是么。”她好像在认真思索,“走去哪里呢?”

    八月末,窗外的荷花都已凋谢。

    菡萏香销,翠减红衰。

    枯荷下的池水,在日光下映出波光粼粼的影,照进殿里,落在他身上、背后的墙壁上。像是透明的海浪在此间无声翻涌。

    他是被禁锢在此中的,快要消失在泡沫中的鲛人。

    “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离我远一点。”他坦诚相告,“我已经在地狱里了。你留在我身边,我会把你一起拖下来。”

    俞也听清他的意图,这才抬脚慢慢走近他。

    李斯用力攥紧衣角。

    他低声道:“别过来……别看我。”

    很脏。

    可是俞也怎么会听他的呢。她的脚步不容他拒绝地一点点靠近,像是审判之后即将落下的屠刀。

    他无法阻挡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也不敢去看她的神色。他只能伸出手,一叶障目地,遮住他自己的眼睛。

    视线陷入黑暗。和他想象中不同,接下来,他听到屋里传来大口吞咽的声音。

    李斯忍不住睁眼看她,问:“在喝什么?”

    俞也咕咚咚把夏无且给她的药喝下半碗,太苦了。她中间停了一下,就用这间隙回答他,“止痛的药,还有一点点……”

    她没说完,继续把剩下半碗苦涩的药喝完。待药尽数入喉,她把空碗放在旁边,在李斯面前坐下。

    “还有一点,让女子绝育的汤药。”

    李斯飞快道:“你吐出来。”他伸出手想拽住她,逼着她把药吐出来,却看见她忍痛地蹙眉,倒吸一口冷气。

    她道:“别拽我,疼。”

    李斯闻言下意识检查她的状况,这才看见她左手小指缺了一截,虽被纱布缠住,依旧绽着一朵小小的血花。

    李斯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感觉到恶毒的蛇在他心口游走。他问:“是谁伤了你,凌氏管家吗?为什么?”

    俞也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止住他无休止的疑问。她道:“不能完全算他的错吧……”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李斯怔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俞也:“没关系的,我的惯用手是右手。只是左手小指缺了一点点,不会影响我握刀,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她看见他呆怔的神色,笑起来:“难道在你眼里,我不能生儿育女,我就没有价值了么?我有了残缺,就比不上别人了么?”

    李斯感到喉间尽是苦涩,像生吞黄连。

    他艰难道:“你的价值绝不会因此减少半分。但是,你没必要为了弥补我而做到这种地步。俞也,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俞也:“为了你么?有一点,但不全是。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她笑得像个真正的恶魔,道,“我从没想过生儿育女,更不想嫁人、不想相夫教子。那种所谓的‘价值’,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没了它,我反而少了很多束缚,能更自由自在地做我想做的事。”

    她给他的,不是救赎、不是安慰、不是道歉。

    是为他报仇。

    是同样地经受他所经受的一切。

    是和他一起下地狱。

    既然他残缺,那她就陪他残缺;既然他不能再有子嗣,那她就陪他绝后。

    俞也:“仔细想想,我们本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这样的结果 ,说不定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天意让我们这两个从后世而来的人,无法在两千年以前留下属于我们的骨血。”

    李斯知道,她的话是真心的,可也是在故意把一切往轻松了说。

    他想挤出一点笑意来应和她,但无论如何做不到。

    最后他放弃了。他轻声问她:“可以靠一下吗?”

    俞也默许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左手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怕弄疼她,一点点抬起手后,也只是伸出指尖,用比一片羽毛还轻的力度,抵上她缺了一截的左手小指。

    他的这些动作全都轻而缓慢,随时给俞也推开他的余地。

    俞也没有推开他。

    “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地步?”他在这个关头如此问她,颇有心计地想要索求一句承诺。

    “你是我重要的伙伴,我不想失去你。”她道,“所以你要老实喝药,快点好起来。”

    他无声地靠在俞也肩头笑起来。

    重要的同伴么。真是狡猾的回答。

    在俞也看不到的角度,李斯的右手悄然无声地绕到她身后,揽起她一缕发。

    他自己的长发,亦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至她背后。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他这不见光的愿望,很想告诉她,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口。他不说,她就永远没有拒绝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一缕湿漉漉的长发,和俞也垂落在肩胛上的发,悄悄握到一起,将它们合为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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