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13)

    李斯将醒未醒时,不知道他正睡在哪里。

    身下的似乎是他现代的家中卧室里,那张两米八的黑胡桃实木床;似乎是大学宿舍中,偶有室友吵闹声的上下铺;又或者是他常常彻夜不眠的实验室里,那张翻不开身的狭窄折叠床。

    实验室里的同学勾着他的肩,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出了什么实验成果、发了几篇顶刊,又问他最近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李斯茫然地睁开眼,一点湿润飞快地从眼角滑下来。他无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凉凉的。

    几秒后,意识回笼,他想起了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这里是荀府,他自己的屋子。

    已经发生过的事纷至沓来。李斯知道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笃定自信、成绩斐然、令师长称赞的天之骄子。

    他一事无成,居于这间陋室中,是个受了宫刑的废人。

    他如一脚踏进深谷,瞬间变得失落和恐慌,甚至羞愧,手指胡乱地试图抓住流逝的过往。

    却陷入了一方柔软中。

    李斯怔然看向指尖。那里放着一件上好的狐白裘,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是以狐腋白毛所制,又轻又暖。

    据说昔日秦昭王欲杀孟尝君,孟尝君就是以这样一件狐白裘贿赂了秦昭王的宠妃,才得以逃脱。一件就价值千金。

    李斯的这件,是俞也送他的。她说看见这件狐白裘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配他,无论如何想看看他穿上它的样子。为此她能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

    李斯知道,其实她只是顾及他的伤不能受寒。

    屋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但彻夜不熄。

    他自从在黑暗里受了刑,便不能在无光的环境下入眠。

    他就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是彻底的黑沉,离日出还有很久。

    入冬的风声在外低低呜咽,却已不再像之前的几个冬日一样,撞得窗棂叮咣作响、扰得人无法入眠。屋里不再从四面八方漏风。此刻室内温暖如春,暖意充沛得过了头,催得榻下盆中一枝朱槿的花开得极好。

    无论是悦目的朱槿、加固的窗棂、足够用一年的灯油还是取暖的火墙,都如这件狐裘一样,为俞也一手置办。

    李斯明白,她做这些,大多是出于愧疚之心,想要补偿他。

    但他宁愿忽视掉这份亏欠,催眠自己说,她是因为牵挂他、在意他才这样做的。

    他不敢想,如果身边没有俞也,他会变成什么样。大概是在无边的孤寂和疼痛中,熬过生命的又一个寒冬。

    但他现在有了她。有她在他身边,比这些狐裘、火墙,更暖和千倍万倍。

    哪怕身处寒风之中,只要抓着她的一线目光,他就能熬过去。他就能坦然面对所发生的一切风刀霜剑。他就能觉得醒来后的一日还有所期待。

    只要她在那里就好。

    外面的天还黑着。

    他睡不着,侧身抱着那件狐裘,在暖意融融的榻上,于跳跃的灯火中,闭上眼等待清晨的到来。

    等到天亮时,他就能再见到俞也。

    窗外催促起床的更鼓敲响时,最先醒的是书院中的画眉鸟,在枝头清脆地鸣。

    俞也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太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入冬以后,起床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但又不得不起。需要上学的人没有赖床的余地。

    她为了能多眯几分钟,一直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来不及吃早餐,穿上厚实的衣服径直出了门,顶着寒风走到学堂。

    李斯早已端坐在学堂中,看见俞也过来,朝她笑了一下。

    俞也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坐下。

    李斯从袖中掏出一份用桐油纸包好的杂粮饼塞给俞也,又把案上的暖水铜壶推给她。

    俞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她咬了一口饼,热的。

    李斯:“这种桐油纸用来包吃食,很方便。”

    俞也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道:“确实好用。”她吃完饼,手上一点也没有弄脏。也多亏了她来兰陵,才能发现这边有桐树,可以榨出桐油,并涂在纸张上制成油纸。

    她在发现桐树的第一时间便将大量树种和制作油纸的方法送回秦国,令人制成油纸贩卖至七国。更幸运的是,她手下的人在秦国境内也找到了生长桐树的林区,有充足的原料。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又给俞也增添了不少收益。

    俞也吃完饼,在桌案下给自己的十指带上护指。

    学堂中的人渐渐变多。

    荀况今日不知为何,比平常晚来了许多。没人讲课,学生们就聚在一起聊天。

    俞也耳朵里很快传进周围人对李斯的议论声。

    “不过是个卑贱平民出身,居然敢穿稀世少有的狐白裘,怎么好意思?”

    “人家有心机,甘为下贱,知道怎么讨好从秦国来的巨富豪商,自然与你我这种只会读书的学子不同。”

    “老师凭什么还让他管府里的事?受过那种刑,不就是个……”

    俞也目光冷了些,刚一动,袖子立刻被人拉住。

    她回头,看见李斯正轻轻扯着她的袖口,力道不大。然而他飞快地蹙了下眉,好像在忍耐疼痛。

    俞也把那些人丢到脑后,先问李斯:“你怎么了?”

    李斯:“没事。昨夜睡觉的时候落枕了,肩颈有点痛而已。”他不动声色地引开她的注意,“上次夏无且放在你那里的药有对症的吗?我想讨一点。”

    俞也明知道他是在故意扯开话题,却遂他的意道:“有。下学后我给你送去。”

    反正她也没打算在学堂里立刻处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在学堂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没法下什么重手,那该多没意思。

    俞也扫视四周,看到韩非正于不远处独坐。她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走过去搭话道:“师兄,还在写文章?”

    韩非停下笔,用眼神示意她有话直说。

    俞也凑近了些,低声道:“今年夏秋两季,兰陵附近的村落被淹死的人很多。如今入了冬,夏无且想赶在落雪之前,将附近村落的白骨收葬一些,以防来年开春后生出疫病。她来找人做帮手,我和李斯都应了,但人手还是不足。不知道师兄最近有没有空闲?若是人多的话,约莫两三日也就够了。”

    韩非没考虑太久,便答应了俞也。

    几日后,正逢学堂休沐之日,俞也、李斯、韩非、夏无且、荆轲,还有吵闹着非要跟来的魏甲,一起来到兰陵郊外。之前在女闾中饮酒欢聚的七人,除了随欣在女闾有事不能来,剩下的人都齐了。

    魏甲拉着荆轲闹哄哄地走在最前面。他不时质疑着夏无且的医术水平,把夏无且气得够呛。

    韩非笑意浅浅地看着他们斗嘴,一路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俞也和李斯两人落在队伍最后,和众人有一段距离。

    李斯低声道:“若等会韩非不应,你待如何?”

    俞也不说话,背对着众人、唯独朝着李斯,戴着护指的手一松,袖口中掉出一把匕首。

    她道:“付出了一点代价之后,我已和从前不同。”

    李斯:“好。一会我负责引开其他人。”

    两人默契地对了个眼神。

    众人沿着野路逐渐靠近村落,而道边也开始散着零星的骨头、并且越来越多。

    此时是上午,阳光正好,然而路边白骨累累、满目疮痍,着实令人轻松不起来。

    俞也看着一具具尸骨,几乎能想象到这些人死前是什么姿势。

    她感慨道:“人死后,无论是天家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毫无分别。我常因从后世而来自诩特别,但若是此刻我躺在这些白骨中,亦与旁人无异。”

    李斯看向那些白骨,想到有朝一日可能是俞也躺在那里,本来毫无触动的心,突然涌起一股寒意。

    李斯:“你才不会如他们般曝尸荒野。百年之后,你一定会被好好收殓,安眠于在最好的墓室中。”

    俞也摇头:“我不稀罕。我宁愿死后能被一把火烧了,骨灰洒进江河里、顺水漂流至大海,方算得上自由无拘。”

    当俞也打量着那些道边白骨的时候,李斯静静将目光落在她侧脸上。

    原来她的愿望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他会陪她一起。

    众人继续前行,确定到了尸骨聚集最多的地方后,由韩非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并用蓍草卜出吉凶。见是吉卦,众人便动手挖坑。

    此处白骨数量众多,且难以分辨,不可能挨个挖坑安葬。他们只能挖个巨大的深坑,准备将白骨一齐放进坑中再埋。

    魏小公子没挖两下,就觉得腰酸背痛。他拄着五齿耙抱怨道:“这土都快冻硬了,挖着忒费力。夏无且,你要做好事怎么不早点想起来?偏要现在才来挖坑。我看你就是故意折腾我们。”

    夏无且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闲?我是想着入了冬,估计附近的村民日子不好过,想进村送些粥和厚衣裳却又怕被打出去,这才先来收殓尸骨,让周围村民看到后对我们印象好点,过几日好方便进村送东西。”

    魏甲切了一声:“心眼真多。”不过心肠还怪好的。看在这个份上,他就降尊纡贵地帮忙挖坑吧。

    韩非虽生平也未做过这类重活,但做起事来很认真,不声不响地随大家一起挖坑。随着时间推移,坑越来越深,足有两人高。

    韩非挖着挖着,忽然觉得身边氛围不太对。他抬起头。

    只见不知何时起,坑边的其他人都不见了。

    “师兄。”俞也从背后唤他。

    韩非回头,被她猝不及防地猛然一推,落入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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