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14)

    俞也将韩非推下坑后,自己也跟着跳下来、轻盈而敏捷地落地,如一滴雨水坠落至地面那样迅疾自然。

    和她相比,韩非的形容稍显狼狈。他爬起来站好后,还不忘整了整衣冠。

    俞也将视线落在韩非手上。他双手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武器。而她在袖中暗攥着一把匕首。但韩非神态平静、不见慌乱,在气势上不落下风。

    俞也:“我无缘无故突然推你下来,你不害怕么?”

    韩非摇头:“不怕。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有哪里不对。

    俞也皱了下眉:“你的口吃?”

    韩非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上的灰土:“一直以来,都是装的。你可能觉得韩国很弱,”他自嘲地笑了声,“确实很弱,但是从韩王室中活下来同样不容易。从小到大,我遇到的刺杀次数,虽然肯定远比不上你所效忠的那个人多,但是他的十分之一还是有的。若不收敛锋芒,如何能活着从新郑出来呢。”

    新郑,韩国的首都。

    俞也:“所以你是?”她之前一直以为韩非只是贵族的公子。

    韩非:“韩王之子。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上有兄长、亦无心夺位,不可能是下一任韩王。”

    俞也:“七国的王子王孙都为继位争破了脑袋,但你似乎对王位不屑一顾?”

    韩非笑道:“反正除了秦王之外,其他国君早晚都是亡国之君、苟延残喘一段日子而已,没什么好争的。”

    俞也听到这话的一刻,几乎以为他也是从后世穿越来的。然而系统立刻在她脑内提醒:“韩非不是穿越者。你不要露出马脚。”

    俞也在脑内道:“原来你能看出来?那当初我第一次见到李斯时,你怎么不事先提醒我?”

    系统冷哼道:“当时你醉得像条死狗,我提醒你有用吗?”它毫不留情地怼完俞也后,语气颇为欣赏道,“韩非不是穿越者,却能对局势看得如此透彻,真不愧是法家……”最好的继承者。

    出于某种原因,它很谨慎地隐去了最后几个字。

    俞也没注意到系统的异样。她默不作声地打量韩非。

    他不是穿越者,却对自己所属的势力即将被覆灭的结局有明晰的认知、甚至能坦然接受。

    对俞也来说,事情变得更棘手。因为韩非太过清醒。和他打交道,不会是件容易事。

    俞也省去多余的说辞,直接了当道:“我想从韩国购入粮草。你能帮我吗?”

    韩非:“不能。”

    俞也攥着刀,一步步靠近他。她脚下不时踩到散落的白骨,咯吱咯吱地响。

    韩非知道若她真动了杀心,此刻他再逃跑也没有用,索性就站在原地。他看着俞也的刀朝他干脆利落地挥过来——

    扎在他头顶。

    此刻两人站在地面之下,但若抬头,依旧能看见一方湛蓝的天空。阳光极好,从坑口落下来,一直照到两人脚边。坑底散落的骨头被照到,竟然有些亮晶晶的。某块头骨反射的光映在他头顶刀尖上,极细微的一点光亮落在他瞳孔里。

    韩非看见面前的气流被阳光照亮,其中涌动的细小颗粒变得可视。这些由不可名状之物组成的微尘,让他感觉自己喉中像是咽下了一把铁屑,粗砺的质感,泛着腥味。若俞也的刀再落下几寸,数年过后,他就会变成眼前这些微粒中的一员。

    韩非:“若是想杀我,这刀未免太偏了些。”

    他假装不慌,后颈却冒出涔涔冷汗。

    一朵云遮住日光。俞也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琢磨人肉包子的一百种做法。韩非也忍不住跟着深思细想,猜想他的肉到底是什么味的?

    片刻后,云又很快飘走。坑底重新变得明亮。俞也把刀从韩非脑袋顶上拔出来。韩非颈后的冷汗更多了。他觉得这是俞也要用他的脖子试刃的前兆。

    他咬紧牙关、不肯求饶,抱着一点穷途末路的气节,准备就这么赴死。况且他也留了后手,俞也在此杀了他,他保证俞也之后也不会好过。

    俞也提着刀在掌心拍了拍。

    她道:“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我不杀不帮我的人,只杀拦我路的人。若你不帮我,我就从楚国其他地方调粮来。事情败露了,也就是让刀下多一批亡魂而已。”她促狭道,“不过你拒绝了我,我还是有点不爽,所以刚才吓你一下。”

    韩非长舒一口气,又觉得有点好笑。俞也这人看着狠厉,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却有些小孩心性。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岁数——好像也不过十五六岁。

    此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恶鸮,凄厉地鸣叫着从两人头顶飞过。

    韩非:“白日见鸮,是为不详。何不就此放弃?”

    俞也抬头瞥了一眼那只鸟。猫头鹰而已。

    她道:“吉凶并非天定,而是人定。说不定如今被视为吉祥的金乌,千年之后会被视为大凶;如今被视为凶恶的山鸮,以后却会被奉为祥瑞。既然吉凶都由人定,别人定得、我也定得。我说它是吉兆,它就是吉兆。”

    韩非:“即使违背祖宗也无妨?”

    俞也玩味地咬着这两个字:“祖,始庙也;宗,尊祖庙也。既燕于宗,福禄攸降。世道险恶,世人渴望祖宗赐福给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可惜,我就没有这种东西。”她一个后世而来之人,要什么祖宗。

    韩非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在《五蠹》里写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在离经叛道这一方面,他和俞也颇有些不谋而合。

    她年纪尚轻,说她是小孩心性吧,在某些方面却又比许多年长之人看得更通透。

    韩非有些惋惜,不想看到她死在兰陵。

    俞也:“聊了这么多,估计李斯快拖不住他们了。我拉你上去。”

    韩非视线落在她握刀的手上,突然道:“礼尚往来。”

    他冷不丁地伸手,扯下她右手几个手指上的指套。指套下的手指都完完整整。他喃喃道:“难道我猜错了?”

    俞也:“猜错手了。”她把右手指套带回去,把左手小指的指套摘下来。平时在指套下看不出异样,现在没了遮挡,就能看到她的左小指缺了一截。断指的伤口面很平整,且已经快长好了,但仍十分怪异。

    她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非:“李斯受伤后,你几乎是同时开始戴指套。我就猜到你和他一起出了事。”

    俞也耸肩,把指套重新戴上,准备带着韩非从坑里爬上去。

    韩非:“你的忙,我帮了。”

    俞也听到他这没来由的一句,先是疑惑、再是警惕:“韩公子的好处,恐怕我不能白得。你是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韩非摇头。

    俞也:“莫非你是看兰陵百姓困苦,为苍生计,才答应帮我们?”

    韩非还摇头。

    俞也倒是对这答案早有预料:“你看起来确实不像那么好心的人。”只是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松口了。

    韩非叹气道:“我不擅长打理府中事务,荀府这几年都是李斯辛苦操持。另外,你制出的纸很好用,也帮了我很多。你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就当是我还你们的人情。”

    俞也:“你不对百姓好心,却对我们慈悲为怀。你看我信吗?”

    韩非想了想道:“好吧,我确实有点私心在里面。”

    俞也松了口气,示意他直言。

    韩非:“我写过很多文章,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从未有过实战。借此机会,我也想看看你、我加上李斯他们,究竟能做出什么成就。”

    俞也:“一个小小兰陵,即便闹翻了天,也不会被那些上位者放在眼里。你若想把这件事作为日后站在君主面前的谈资,恐怕会失望。”

    韩非:“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天下之事都是相通的。虽然看似是区区一个兰陵,其实与整个楚国无异。况且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俞也仿佛从此刻起,才真正认识韩非这个人。他是彻头彻尾的古人,表面上进退有礼、举止温和,可是骨子里却好像比她和李斯两个现代人还要更不驯。

    她正在考虑是否要相信他,就见韩非朝她摊开手掌。他道:“匕首借我一用。”

    俞也把匕首递给他。韩非从束着冠的发中抽出一缕,割断一截。黑色断发落到地上,与白骨混在一起。

    他道:“割发为誓。若我日后背叛你们,便如此发。”

    俞也取回匕首,冰凉的刀背顺着他唇边划过,似乎是要将这句话刻在他面容中。

    她道:“等到那一日,我绝不会手软。”

    她将韩非从坑底拉上来。而李斯也恰好和其他人一起回来。两人隔着人群遥遥一望,又很快错开视线。

    不久后,年关将至。众人打算在白鹤居一起过年。

    然而比年兽来得更猛烈的,是魏小公子的唠叨声。

    “我说,”魏甲一脚踩在桌子上,“你们几个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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