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旧迹

    暗沉的画纸上,简墨勾勒出一道道形形色色的凡世身影,上面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红圈。

    捕鱼的老汉,织布的老妪,要饭的残人,卖糕的贩子……

    她曾躲在这些人身影下,一次次骗过程长弦近在咫尺的眼睛。

    程长弦并未被骗过就罢,而是一笔一划记录下这些身影停留的瞬间。

    若只是如此,方樱并不会感到震惊,毕竟她知道程长弦较真。让她头皮发麻的是,每张人像旁边皆贴有另外一图。

    图中人一身无饰夜行服,面带罗刹面具,腰挂利刃弯刀。时而飞壁屋墙,时而跳树踩马,总是一副逃跑奔途的模样。

    不难看出,他在比对。用方樱的真身,与她易容过的身形比对。

    于是那些不甘的红圈圈在人像手腕、脚踝、脖颈、指长。

    任方樱再会伪装皮相,这些骨寸清楚的地方总有遗漏。

    “这人真魔怔了。”方樱痴喃,挪着步往前面瞧。

    越往前,纸越旧,那些画上的红圈便越少。可见他起初也并不会识人,而是画下方樱越多的像,便圈起越多的红圈。

    她驻步,停在最后一张画像前,烛光化作百感交集的眼波。

    那张画旧的卷起纸角,枯瘦的小小姑娘叼着一块枣豆糕,笑眼弯弯,伸来发瘪的小拇指。

    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与人拉钩。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清楚她是谁。

    他一直追着她跑,她每逃过一次便赢一次,赢家的彩头,是程长弦亲笔勾出的画痕。

    方樱觉得这密室叫人喘不上气,不知程长弦又在这儿将自己困了多少个深夜,最后用这些画捆成一张网,让她无路可逃。

    分明赢了一路,最后还是她输,输给他的执着,丢掉身家性命。

    她扫视屋内,未发现什么值钱东西,又走向正桌前。桌上摆着一方木盒,打开里面便是刻着程长弦名字的石牌和石印,旁边摞着数封案卷。

    “啧,没用喽。”她瞧着程长弦的官牌发愁,扣上盒子。

    这人当真无趣,密室里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放,净放些破纸。

    她翻起那些卷案,满篇官词瞧的眼疼,撇手,卷案散了一桌。

    最下方一张信纸,悄然露出一个「匪」字。

    方樱无意瞟见那字,停下要离开的脚步,心口似骤然被人打了一拳,眸光震动。

    她矗立原地许久,终是伸出微颤的手指,抽出那张信纸。

    信上字句逐渐完全,方樱呼吸急促,无力撑住桌角,眼眶渐红。

    「十一月二十七晨时,埋骨山,可擒鬼匪。」

    信后,附上一张埋骨山的地图。

    十一月二十七,是鬼匪被破之日。

    埋骨山是鬼匪栖身之所,内有数百条暗道,地势复杂隐秘,易守难攻。

    这字迹……

    心间万般巨浪滔天,方樱喉间生涩:“师父……”

    这墨不是旧墨,熟悉字迹扯下回忆大幕,回到七年前遥远的夜晚。

    那夜破庙残佛下,整袋枣豆糕撒乱在小小的方樱手边,她来不及去捡,被肥腻的中年男人逼入墙角。

    她仍记得那男人手间纹理有多粗糙,紧握着她无力反抗的手腕,如同拎起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你这小女子底子不差,老爷们会喜欢的。”

    他的笑容贪婪又猥琐,裂起嘴露出一口发臭的黄牙:“不若让我先试试。”

    方樱不停挣扎,挣不开沉重的捆捏,被他轻松按在地上。

    “滚开!”她愤恨的泪晕在羽睫,却成了那人眼中的笑料:“烂命一条,凭什么反抗。”

    当那双恶心的手揪上她衣口,方樱闭眼,绝望咬住舌头。

    佛词说众生平等,方樱从没信过。

    她生来被遗弃在这破庙里,与一个孤寡的老太太作伴。

    老太太说她儿子去了战场当阵前兵,家里房子被地主占了,她没有家。正好方樱也没有家,她们投缘,所以她要来的饭都分给方樱半口,等她儿子从战场归来,她就要去享清福,管不了方樱了。

    模糊记得,老太太总手舞足蹈在渡满金身的佛像下吹嘘,说她儿子跟随威风凛凛的程席将军去打仗,定能凯旋归来,到时候地主得跪下磕坏了头,求着她回去。

    方樱听得云里雾里,就等她嘴边喝剩的那口粥。

    那口粥方樱喝到七岁,七岁那年,来庙中避雨的人多了起来。

    他们皆一身匆忙,谈论着程席将军一身傲骨战死沙场,未降合西国,追封谥号国公。谈论着新帝上位,改国号为大显,这天下风云要变。

    有人端着一抔黄土找到老太太,说死去的战士太多,寻不回她儿子尸首,望她以战场之土为念,节哀。

    老太太第二日就病倒了,呆呆望着大佛,念着方樱听不懂的咒。

    “您为何与佛说话,都不与我说话?”方樱乖乖跪在她脚边:“它都不理你,还不如跟我说话值得。”

    老太太叫她闭嘴,气若即枯尽的灯丝:“我求金大佛超度我儿,你值得什么,你烂命一条。”

    “那若有天这大佛的金掉光了,是不是就同我一般烂命一条,不值得了?”

    “胡说,这世间再苦,也不会有人妄图佛金。”

    老太太念完咒便没了气息,死时面目凹陷憔悴,未能瞑目。

    后来方樱才知,老太太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她肯定猜不到,没过几年,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住进庙里的流浪野孩子也越来越多。

    而那尊金大佛,被不知哪里来的大人们刮去金身,破成一桩残佛。

    她望向长显河那头,万楼千屋,灯火长明,而她在长显河这头,连有瓦顶的房子也见不到几座。

    她摸摸饿扁的肚子,决意做个坏人,去对面偷一顿饱饭,结果被个楞头楞脑的小捕快捉了回去。

    小捕快没让她偷东西,却送了她一袋枣豆糕叫她带走。

    方樱兴高采烈抱着糕袋子回去,生怕有人来抢食,抱得更紧。可回时寺里却空空荡荡,孩子们全都不见踪影。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突然关上门将她反锁住,他说他是羊贩子,专门卖两脚羊奴隶的,寺里的孩子们都被他带走了。

    他狰狞着扑向方樱,枣豆糕散落一地,她的手腕钳在他的恶爪之下。

    大佛目下,方樱不再嚎叫,决定就在此时咬舌了断。

    她难得吃饱了肚子,可以当个饿死鬼。手边有掉了满地的糕渣,她在黄泉路上有口粮。

    众生好像从不平等,连死时也不平等。

    有的人死时连肚子也空空如也,她算幸运的那个。

    风从门中起,一扇门忽然塌倒在地,羊贩没来得及撕开方樱的衣口,警觉朝门口处喊去:“谁?”

    方樱顿住将闭合的齿间,随着羊贩喊叫看向门口。

    那门间倏然站着一个高挑的男子。他穿一身长浅衫袍,披着月光与长风,发须弥游在风中,刮过脸上凶狠的罗刹面具。

    “问你话呢,少跟我这儿装神弄鬼!”羊贩气急败坏,掏出腰间防身的刀对准他。

    “你可是刘七。”男子开口,瞳底泛着淡棕,深似渊河:“大显奴隶生意,半数握在你手。”

    “呦呵,还是个有见识的,你既认得我这张脸,还敢来坏老子好事?”

    “嗯。”那男子无视尖锐的刀尖,刹那般如鬼魅站在他身前:“我正是来寻你。”

    方樱没听见羊贩的后半句话,被他的喉血溅了半脸,呆僵原地。

    腥味混风,闯入她鼻腔,那男子袖中握着一把长刺,刺尖嗜血,滴滴连落。

    羊贩的尸体轰然倒地,惊恐的眼还未闭上,喉间一道深深的口子,泛着肮脏的腥红。

    “你……是人还是鬼?”方樱牙间颤着,竟与他对视。

    男子不回,撇开头朝外走。

    方樱抬肘抹花脸上血迹,望着羊贩的尸体,不知生出哪股勇气。

    “求您也带我走吧。”

    那男子脚步未停。

    “我可为您当牛做马,也很会要饭,只要您教我,如何割断别人的喉咙。”

    大佛在身后宁静盘坐,她瘦小的身躯虔诚跪拜,拜那罗刹为面满手鲜血的陌生人。

    男子脚下一顿,侧头:“为何?”

    她抬起颤抖的头,眸间尽是决绝:“我不想做众生。”

    那时方樱无法揣度师父具体是个怎样的人,只想哪怕触怒了他,大不了同羊贩一般,由他斩于刺下。

    反正她烂命一条。

    众生不平等,她便不做众生。

    做不了人,她就去做鬼。

    既做鬼,去阴间做,在人间做,又有何区别。

    “跟着我,要吃苦。”他的答案惜字如金,听不出情绪。

    方樱却只剩欣喜,跟上他的步伐,月下,一个影子走成一双。

    ………

    密室内灯油将烧尽,方樱恍惚拿起那页信纸。师父的字迹她不会不认得,他曾教她认字,用的便是这手尚算工整的字迹。

    可如今,这手字出现在程长弦的遗物里,所述之句字字将她推向无间地狱。

    “为何……”

    这回轮到她来问为何。

    彼时他突然辞别,只留下一张简短别信与罗刹面具。

    他写樱儿,人终有别离,我已没有本事可教给你。

    他走后方樱迷茫过很久,找不到他任何踪迹。

    他教她识字,教她易容术,教她挥舞难用的银弯刀。

    此间静默笔触,却明明白白要将她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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