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见外

    国公府后墙,一鬼祟脑袋朝墙里探去,那颗头不像人能长出来的,面上花的七零八落,分不清哪处是口,哪处是鼻。

    她见抖抖浸湿满身的汗渍,拍拍一旁的大麻袋:“阿忍,咱俩也算…认识了,对你稍微不客气些,相信你…不会怪我。”

    方樱吁着气,启肘抹去满头大汗,坐上墙头。

    “呃嗯……”她弄来根闲棍绑在麻袋口,费力撬起那破麻袋,连鼻纹都使劲的绷紧。如此磨叽了良久,终于把麻袋弄进墙里。

    角落有座小板车,方樱将板车上的泔水桶踢开,把麻袋滚上去。

    “嚯,有点味儿。”她推动那小车,嘴巴里乏力念叨:“没办法,真是抗不动了。”

    她断断续续推着板车,避开府中的夜巡人,一路鬼祟推进自己的寝院。

    下人房,红丫屋头的灯还未眠,窗里姑娘的身影来回焦急踱步。

    她好似听见了院里的动静,忙推开门:“是少夫人回来了吗?红丫给您送安神茶发觉您不见了,急得没敢睡……”

    小姑娘瞧见院中湿发鬼影,一噎,又把门死死关上:“娘哎!水猴子!”

    方樱并非故意,是下眼白它自己跑出来的。

    万幸红丫好忽悠,方樱这回编了一个出门买宵夜不小心掉进媒灰坑,又恰好遇见晕倒在坑边的阿忍,遂将他一起带回来的故事。

    红丫扇扇鼻子,帮她一同把阿忍从麻袋里拉出来,搬进屋中宽床。

    灯下,红丫担忧的点点她领口:“少夫人,您受伤了?怎么流这多血,手上也是。”

    “这不是我的…是阿忍吐的血。”方樱擦把手:“你看他多可怜啊,吐这么多血,怎么说也是我的旧情人,咱们帮帮他。”

    红丫不情愿抠手:“可若是被府里的人发现您屋里有别的男人,后果不堪设想。”

    “没关系,不叫她们发现就成,给他喂点药,等他醒来,咱们就把他送走。”

    红丫这才点头:“上次您让买的药还有些,我这就去煎了,您也快洗洗吧,热水一直备着呢。”

    “还有一事。”方樱追红丫出门:“如果阿忍问起,你就说救他的人已经走了,千万别说是我救的。”

    药香从小厨房飘出,方樱躺在浴盆里,险些舒服睡着。

    温热水面展着玫瑰花瓣,水珠延着鬓发滑落,药香过鼻,里面夹些火焦味,源自她刚烧掉的黑裤装。

    那件衣服沾了血,不该留在国公府里,她扔进柴炉,为阿忍烧药。

    她起浴,镜中水猴子重回佳人模样,只是柳眉也挂着乏累。

    红丫端来药,打着瞌睡。方樱也打瞌睡,勉强撑着眼皮。

    她叫红丫去睡,浴水明日再收。自己回寝房,坐在床边。

    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阿忍眉心促着,唇角紧闭,瓷面还留着观音妆。

    方樱没想给他擦。“抱歉了大兄弟,卸妆太麻烦,您醒了自个儿来吧。”

    她捏起阿忍精致的下巴,将药徐徐灌进他口中,每灌上两口,顺一次他胸口。

    给昏迷的人喂药她拿手,从前衔牙把自己毒晕,都是她这般救回来的。

    一碗药见底,方樱已困得没有知觉。

    “看在她的面子上,把床让给你喽。”方樱卷起另一床被子,娴熟打个地铺。

    夜越深,越是冷,她脚底冰凉,沉沉睡去。

    “咳。”床上,程长弦睫毛忽闪,他抚着滚动的喉结,胃里泛苦。

    他做了梦,梦中变成个蹴鞠被踢进泔水桶里,涩味熏的人作呕。鼻下,泔水味同梦里一样挥散不去,身上处处酸痛,抬眼,周边装饰是旧识。

    他支肘惊起。

    这是他的寝房,小厮把他救了回来。

    暗光下,一团凌乱被子堆在地上,被里,楼回怜半张着嘴,睡的不知所谓。

    她未着一丝粉脂,素着眉目,暗光打在她侧颜,眸尾清润垂着。

    程长弦下地,想拍醒她,半许掌又放不下。

    哪怕楼回怜要救的是阿忍,得救之人却切实是他。

    那小厮不知情况如何,从陈市泽手里救出他,大概没少受伤。尚未来得及对小厮道声谢,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嘶。”楼回怜口中泛着寒气,额间几颗汗珠挂在发隙。程长弦以指尖相探,姑娘额头发着烫。

    他莫名生愧。

    她将床让给他,所以着凉了?

    她真是不舍得叫阿忍受一点委屈。

    他掀起被角,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拖着她的腿,将她从被里抱出。

    他曾抱过她,彼时轻松如水浮木,现时脖上梗出青筋。

    楼回怜的头沉软靠在他胸上,脖间延着玫瑰香。

    “阿忍,你不能死呀,回怜可心疼你了。”她呢喃梦语就在他耳侧:“她一直一直,都只想嫁你一个人。”

    程长弦鼻息顿顿。

    “阿忍,也一样。”

    他是有不甘,曾为自己不甘,现在替他理应讨厌的阿忍不甘。

    可他突然发现,他讨厌不起来阿忍了。

    他或许在楼府的雪窗前被楼回怜的花言巧语蒙蔽过一瞬,但不是不能放下。

    阿忍不同。

    那个身不由己的男子,已在余生未能逃出的戏楼,穿着他最厌恶的戏服自饮殉情。不能如楼回怜所愿,去个小地方藏起来,开间小店,捡枫树叶做书签,无忧无虑游山玩水。

    灯灭,余烟化在夜风。他把姑娘轻轻放在床上,替她撵好褥边。

    “那你呢,楼回怜。”

    你为何肯笑靥如花地嫁我,为何真替我守寡,未离开国公府。

    又为何等我死了,才不想跟阿忍纠缠。

    “我的大宝贝儿。”姑娘又叫起他解不开的梦语,手在脑袋旁摸着什么,最后摸到硬枕头角才松开手,砸砸嘴巴,笑意甜甜。

    程长弦猜不准她梦见谁。

    他静静走去浴房,想洗掉满脸妆脂和一身泔水味儿。巧的是浴盆满水,玫瑰瓣下还留余温。这半温不温的水,包裹过楼回怜的身体。

    放在以前他会讲究,如今没条件,不讲究了。

    清袍落于脚面,程长弦朝铜镜看去。惊心动魄的伤痕一道道叠锁在这具瘦削高挑的身体上,他触碰,已经没有痛感。

    他坐进浴盆,指间点着盆边,难得放松。

    便只有在自己家里,他才能肯卸下满身防备,从前做少卿如此,现在做戏郎亦如此。

    晨雾踏着初阳来,这夜有人睡热被窝,有人睡凉浴花。

    “啊!”清早,方樱被红丫的叫喊声吵醒,她眼皮异常消沉,喉咙发痒。

    “我怎么就睡床上了?”她分明记得昨夜打了地铺,床上睡的该是阿忍。

    阿忍!

    她揉揉眼,左瞧右瞧不见人。

    “少夫人!”红丫匆匆进来:“我刚才去收拾浴盆,发现……”她羞气着脸:“阿忍躺在里面,没穿衣裳,浑身是伤!”

    “什么?浑身是伤?”方樱随手披件袍子,速去隔壁浴房。

    她站定浴盆前,盆中花瓣下坠了些,盖住阿忍的下半身。

    他躺靠木盆里,锁骨之下完无好肉,伤处片片。

    方樱只觉虚惊一场。

    原是旧伤,还以为有人追到她眼皮子底下,把阿忍带走打了一顿呢。

    “喂,快出来,这水凉了。”方樱推推他肩膀,阿忍不动。

    不会死了吧?

    方樱正去探他鼻息,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盆里的人抬眸,指尖透凉水滴从方樱小臂滑下。

    “我没死。”

    “昂。”方樱抽口气:“那你出来呗。”

    阿忍放开她手腕,如瓷素面肃然看着她。

    “出来啊,水放一夜了。”方樱甩去手上的水。

    阿忍还是没有反应。

    “不冷?我瞧你身体也不是多好。”方樱叫他看的后背竖寒毛。

    “冷。”

    “冷你还呆在里面?等啥呢。”

    “等你出去。”阿忍视线放过她:“就算你想看,我也不会展露于你面前,你说过,不再与我纠葛。”

    “看什么?不不不…”方樱连摆手,打起结巴:“我没想看你啊,别冤枉人,这就走。”她转身,逃荒般仓促。

    “等等。”阿忍又叫她:“帮我拿件干净衣服。”

    “我这就让人出去买。”

    “不必,直接找件我…找件程长弦衣柜里的即可。”

    “嗯?”方樱不理解,哪有人放着新的不要,非穿别人剩下的。

    “你怎么穿人家程长弦的衣裳?”

    “他的衣袍皆由老手工匠所制,现买的比不了,料子舒服。”阿忍答的理所当然。

    方樱耸耸肩,竟不知如何拒绝。只让他在衣柜里躲过一回,他居然连衣服料子都摸出来?

    这也太不见外。

    程长弦的衣袍,每件款式都大差不差,除了墨色便是深灰。她随便在衣柜里寻了一件叫红丫送去,早膳已经摆上桌。

    这点程府比楼家强,没有一家人偏要凑在一块儿吃饭的规矩。

    听府里老嬷嬷说,以前是要的。但后来符青死活不肯出院,程长弦上职久赶不准家里饭点,程醒琪读书用功,每回天刚亮就去学堂。至于程印岘那个痴货,早上起不来床,晚上跟狐朋狗友打牌逗虫,浪的没影。

    一家子人都凑不齐,自然也就没这规矩,各吃各饭。换成楼家,若非楼回怜溺了水,她能装装病,不然楼老头定要把她赶上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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