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青不禁对她生怜:“回怜，既然你决定留下，此后，便是我们程家的人。”
方樱听她的话，只觉没头没脑。
“你若有事，可与我们讲，家人之间，可以坦诚。”符青又道。
方樱坐挺些。
符青突然到访，坐下便是一句坦诚，要她难不多想。
人先有隐瞒，才会讲坦诚。莫非她隐瞒的哪件事被符青知晓了？她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阿忍。
那日，是阿忍送符青上车，这小子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婆婆，你讲的话，我听不懂。”方樱垂眸。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被质问，当然是装不知道。
符青听了沉眉。一旁的程醒琪轻轻开口:“长嫂，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了，你不用瞒我们，尽可启齿。”
方樱脚趾扣地。
她和阿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天呐，怪不得这两位面色如此凝重，莫不是来与她摊牌的。
程家一派富贵人家，怎会容忍儿媳将旧情人养在身边，这无异打她们的脸。
认还是不认？若认了，程家必然休了她，那程长弦的遗产岂不也得交回去。
不行。方樱握握手心里的冷汗。
“这事，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她观察两人眼色，口齿不复往日伶俐:“其实…我不是有意……”
话尽前，门槛踏入一只脚，一双清秀的手，捧着一壶泛着热气的茶。
“这是少夫人为您备的茶。”阿忍将空杯移到符青面前，浇满，口中稳当念着:“您惯喝的云雾。”
方樱瞧见阿忍的脸，面色忽变。这般状况，他还敢出现？
她正要赶他走，却见他又道:“夫人今日来此，可是听闻少夫人身体不安康。”
“正是。”符青这才抬眼瞧他，睫毛微动:“你可是那日我错认的小哥？吓到你了吧。”
阿忍点头，一笑而过般:“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樱松口气，原不是她想的那样，阿忍什么都没说，是她小人之心，平白当了惊弓之鸟。
程醒琪说明两人来意，方樱这才知道，有人在外头造谣她快死了。符青问她为何要喝药茶，她无语凝噎，只能答一句:“爱养生。”
为证清白，她还答应让大夫为她请平安脉，期间符青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大夫说人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一通折腾过后，方樱将人送走时，下午已过。
她独自瞧着将坠的夕阳，心血来潮找来梯子，爬上屋顶。
余晖补全残破的树影，方樱坐在屋檐上，踩着脚下的瓦片。
她有了不该属于她的心事，来自符青和程醒琪的关切叫她内心生愧，她们真将她当作一家人看待，只闻零星传言，就提心吊胆赶来探望，生怕她死掉。
面对这样纯粹的善意，她连真诚都做不到，只能留给符青和程醒琪的一个个无法言明的谎言。
“在这做什么？”脚边的瓦片动了动，方樱侧头，看见阿忍。
他静静坐在她身侧，放下袍衫。
“什么也不做。”方樱淡淡回:“今日你来的很凑巧啊，替我救场。要不是你，我怕是要…”
“要把咱俩的旧情全盘拖出？”他歪头，轻笑看着她。
“你真是大聪明。”方樱白他一眼。
“我聪明归聪明，还是你做贼心虚。”
“切。”方樱不认，她什么都偷过，就是没跟人偷过情。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我婆婆喜欢喝什么茶。”她好奇道。
“这点传言，下人堆里一会儿就传遍了。”阿忍答:“至于夫人喜欢喝什么…随便问问就能知道。”
她夸他细心，他毫不推辞收下，方樱看出来了，他脸皮也不薄。
云层耀着金光，周围只剩风声，两个影子映在屋檐后，拉的很长。
“我很小的时候，没空看夕阳。”方樱往后仰仰，支着后肘。
那时候的夕阳于方樱而言，是争抢不到的剩饭，是破庙里即将落入残墙的寒风，无论哪样，都将她困的看不见尽头。
“后来有个人陪我看，才觉得夕阳挺有看头的。”
他给小方樱枣豆糕，不用跟破庙里所有的孩子分享，只给她一个人。
她下意识害怕糕被抢走，用手臂捂着脑袋吃，像爬上灶台的老鼠一样鬼鬼祟祟。
他看不下去，拉她坐在墙根上，说话的声音很可靠:“你对着夕阳吃，夕阳不会跟你抢的。”
“那背后呢？背后有坏人偷袭怎么办？”小小的方樱往后瞄，街上的人流来来往往，她谁都不相信。
“不会。”他信心满满给她展示刚得的佩剑，护在她背后:“大哥哥是专门抓坏人的，你把后背交给我，尽管放心。”
那时他的眼睛并没有那么锋利，甚而温柔，不像时刻准备刺破雾霭的刃。
他说的都对，夕阳不会抢走枣豆糕，但他没说，夕阳会抢走时光。
随着落日一次次流转西落，她们长成彼此厌恶的大人。他的配剑不护她这样的人，她的后背，也只在逃亡时与他相对。
“陪你看？”阿忍表情没有变化:“男人还是女人。”
“男的。”
“你的人生真精彩，有人给你当情人，有人陪你看夕阳。”方樱没注意到这话里有酸味儿。
“一般般啦。”她叹叹:“阿忍，如果有人害怕你死掉，你却瞒着她们很多事，是不是很卑鄙。”
方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可能是因为没人问。
阿忍闻声顿了很久:“是很卑鄙。”他的眼里装着霞色:“我就有许多事瞒你，你却很怕我死掉。”
“我是不是也很卑鄙。”他喃着。
“啊？”方樱一听有八卦，来了兴趣:“你瞒我什么了？”
程长弦惊觉自己说多话，闭上嘴巴。
“说说呗，你瞒着我什么了？我不跟别人说。”她追问个不停，拉着他的袖口，抖来抖去，莫名语软，像街边吃饱了饭到处讨闲话听的卖菜大婶。
“不说。”他很果断。
“没意思。”她甩开袖口:“你呀你，像某人一样没意思。”
方樱想不通，阿忍和程长弦一样，都是顶顶无聊的人，怎么楼回怜偏选阿忍喜欢，就瞧不上程长弦呢。
“明日我有事，要出趟府。”程长弦冷不丁开口。
今日白走木派人传来话，要和他见一面，有关陈市泽，正是在他回了话往院里走时，听了楼回怜快死的传言。
他一听就知道是谣传，将要病死之人哪会如她这般活蹦乱跳，还得出空闲与他斗嘴。
“你去呗，别忘了戴斗笠出门。”
“你不问我去干嘛？”
“不问。”
“为什么不问？”
“不感兴趣。”方樱望着天:“我对你的事，根本不感兴趣。”
入夜，方樱见阿忍房间的灯暗下，悄悄唤来衔牙，与他一阵嘀咕。
“什么，姐姐要我去跟踪阿忍？”
“你那么大声干嘛。”方樱扯着他坐下:“生怕别人听不见咋地。”
“但这是为什么啊？”衔牙不明所以。
“也没别的，就是怕他搞事情，你帮我盯着他点儿。”方樱瞧阿忍最近的表现，不是想要在程家人面前揭露两人关系，跟她闹成鱼死网破的样子。
可他非要留在国公府的原因她想不出来，直觉告诉方樱，阿忍不会安分。
“你明日就跟着他，他去哪，见了什么人，回来跟我说一声就行，如果有人欺负他，你就顺手帮他一把。”
“姐姐怎对他这般上心？他是楼回怜的情人，又不是你的，你莫不是迷糊了。”衔牙紧眸。
“我可没有。”方樱绝对否认:“我是替回怜小姐照佛他而已，我迷糊什么，小孩子家家别胡说八道，小心长嘴泡。”
见衔牙仍有质疑，方樱又补充:“你看他多惨呐，在戏楼子天天给人欺负，身板弱得如小鸡仔一般，你就当做好事了，昂。”
衔牙搓眉想想:“是，他的身世我见犹怜。可是姐姐，我瞧他好像不似你说的那般，真惨到任人宰割，百无一用。”
“怎么不似？”
“今早，我晨起去方便时，看见他在屋后的小树林里，握着树枝练术。”
方樱喝口桌上的药茶，嘴苦的皱起:“这小子还挺有上进心，知道锻炼。”
衔牙点点头，接着道:“他的上进心也与常人不同，练的，是剑术。”
“嗝——”
一道苦嗝惊的方樱瞪直眼珠:“你说什么玩意儿？”
“我说，阿忍练剑术。”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也没问我呐。”衔牙抠抠后脑勺。
“你是不是看错了，他练的，会不会是什么唱戏用的身段？”
“不会。”衔牙直摇头:“我虽不够懂剑，也一看便知，那是周正的剑术。”
“且身法连贯。”
“且招式熟练。”
“且气势如虹。”
方樱脸颊抽动。
剑，是种需下精力与时间练习的武器。衔牙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能给出这种评价，可想阿忍的水平并不会很差。
可这戏子能会武功？简直离奇！
她所见的阿忍，分明真的任人宰割，不然怎会这么多年被个小小陈市泽随意欺凌。
她以为自己知道些阿忍的过往，救过阿忍出戏楼，怎么说也算了解他一点。
但现在，阿忍的身形在她心中模糊了许多。
她根本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