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棕眸

    殿炉燃着银碳,龙纹玉座上靠着一身黄金简袍的帝王,他坐姿虽威严,却透着几分懒散。

    “今日家宴,随意些。”

    “谢父皇。”

    元夕带着身后的夷斟入席,她环顾四面,各位妃嫔子嗣都已到场,而后对上一双温雅的眼睛。

    “问皇姐安。”

    太子元治平虽已入席,仍端正躬身。

    他语柔,清温如水,身量翩翩,磊落修长。长相自不用讲,亮眸剑眉,正气而明朗,挑不出毛病。

    元夕一直认为,她这弟弟幸亏会投胎,若生在孤苦人家,只这张脸,便生一种罪过。

    “小四多礼了。”

    她端着笑,没人看出她脸上几分真假。

    “皇后到!”

    太监扯着嗓子喊,席间,入一贵丽的女子。

    “都不必多礼。”皇后的笑眼慈祥,先瞄一眼元治平,笑的更慈祥。

    元夕不屑的吸吸鼻子。

    她与元治平都是母后亲生,可母后向来更喜欢元治平。

    起初她想不通为何,可后来见过一次父皇年轻时的画像便明了。

    元治平长的最像父皇年轻的时候。

    奶娘曾给她讲过旧史,初时母后的娘家氏族鼎盛,她身为嫡女风头无两,许多皇子皆想娶她回宫,她却毅然决然嫁了旁妃所出的父皇,助他登基。

    只因父皇貌俊。

    可现在……元夕撇向王座上满脸褶皱腮帮臃肿的中年男人。

    若非有画像留存,她才想像不到这位大肚男人曾是什么翩翩公子。

    席间觥筹交错,帝后举案碰杯相饮,问询着元治平最近的课业,元夕企图插话,可帝后二人只敷衍瞥了一眼,就不再理她。

    元夕没不高兴,反正她早已习惯,视线扫过元治平头上的太子玉冠,没人捉到她眼中闪过的艳羡。

    妃嫔们笑闹着,舞女上殿,鼓琴成章。

    她瞥过角落的元谢终,他虚弱窝在角落,没人搭理。

    元夕撒气似狠狠剜上一眼,元谢终一抖,不敢抬头。

    元夕无趣放下筷子,身旁,夷斟递上一只鸭腿。

    “殿下,多少吃一些。”他细语。

    “不饿。”元夕拒开:“鸭腿肥硕,我这腰身又要变粗。”

    “殿下腰并不粗。”吵闹中,夷斟忽然靠上她耳旁:“坐在我身上时,握着刚好。”

    “咳。”元夕正正脖颈,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大胆。”

    “鄙人一向大胆。”轻袖下,一只柔软的大手握住她掌心:“不然怎么敢爬公主的床。”

    元夕脸上发烫。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有些闷。”元夕不挣开他的手,反握住:“陪本宫出去醒醒酒。”

    宫湖旁,有一座小小的暖屋,供路过的人歇脚。

    叶影平静略过冰湖,轻喘声荡在窗边,元夕把腰带勾在夷斟脖子上。

    “握着刚好吗?”

    “刚好。”她腰间的手又紧了紧,夷斟另只手按着两人身下垫着的外袍,喉结间的唇印错乱无章:“酒醒了吧。”

    “稍醒。”

    “殿下好似没醉,只有我醉了。”夷斟轻抚她锁骨,脸上潮红未退:“似乎一直如此。”

    “一直?”元夕想起了从前。

    彼时天真无邪的公主还未开府,困在无聊的宫中,想尝尝酒是什么滋味。

    所以殿前那立如磐石从不言语的小侍卫替她寻来了。

    第二日,她堂皇拉着凌乱的衣衫尖叫着跑出寝殿,公主醉后失身于侍卫的流言传满整个皇宫,再不多时,传遍民间。

    天子大怒,要亲手砍下夷斟的头。

    而她提着裙摆,顶着梳了一半的发髻匆匆闯入承天殿,挡在被绑着手脚的夷斟面前。

    “父皇,儿臣已经失贞,只能嫁他。你杀他,是要儿臣做寡妇。”

    她第一次那般大声与父皇争执。

    可天子不听,只恨夷斟染指公主,毁掉皇室声誉。

    “记得那时,殿下很怕我死。”夷斟挽过她鬓间碎发。

    “是怕你死。”元夕下巴抵在他肩上。

    当时天子几乎失去理智,推开元夕,举剑朝夷斟砍去。而元夕快速拔出殿前侍卫的配剑,抵在自己喉间,眼中只有决绝。

    “父皇杀他,儿臣便自刎于承天殿内,陪他一起去,此后天下人便皆知,嫡公主元夕被逼死在这大殿之上!”

    “你便这般看重此人?!你可知他身份何等低卑!”

    “儿臣知道。”她泪滴在刃上,劈成断痕:“儿臣便是这般看重他,只要他。”

    “殿下钟情于我,对吧。”夷斟抱紧她,听着风声,抚她的发。

    “不然呢,若非如此,我何苦顶撞父皇,换来与你结发。”

    元夕自顾自系好衣裳,把腰带还他:“本宫累了,叫人去与父皇禀一声,你在马车等我,我们回府。”

    “是。”他只答是,看她正经的背影离去,仿佛刚才的缠绵没发生过。

    夷斟自讽苦笑。

    旁人道,即便后来公主情人诸多,可曾对他死心踏地那刻是真的。

    真吗?

    若真,为何往他酒里下□□,为何春宵一夜后又佯装惊慌,叫喊声响彻半宫。

    又为何举剑时说只要他,流泪时眼底却有万般不甘。

    但那都不重要了,他提醒自己。

    重要是她承诺给他富贵一生,至此,已兑现了半生。

    她没承诺一生只他一人,不算骗他。

    那边,席还未完。

    皇后遣走元夕派来传话的人。

    “怎么了?”元帝心不在焉问一声。

    “是元夕那孩子,说疲乏,先回府去。”

    “越发没规矩,席没散便走。”元帝嘴角撇撇:“走也好,瞧着她和那驸马在一块儿便心烦。”

    “陛下还没消气。”皇后只是打趣。

    “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有何气不气的,随她去。”元帝不时瞅一眼殿门,又转头问元治平:“听太傅言,小四最近课业又精进了。”

    “儿臣愚钝,多亏楼太傅尽心。”元治平和色答。

    “你倒是谦虚。”元帝满眼欣慰:“课业放眼上,这姻缘也得放眼上,朕瞧着,太子妃擢选该提上日程。”

    元治平眉头紧了紧:“儿臣一心课业,并无选妃之心。”

    “哦?”元帝放下酒杯,视线扫过他腰间香囊:“瞧这东西像是女子送的,小四不愿选妃,可是已有心上人?”

    元治平眸中暗暗,迟疑张口前,是皇后替他回答。“怎会。”皇后极其平稳的抢过话头:“那香囊是本宫送的,瞧小四总穿单色,想为他点缀些颜色罢了。”

    “你尽心了。”元帝接过她递来的酒。

    皇后似松了一口气,警告般看眼元治平。

    殿前,带路的太监进来,身后跟着一袭年轻倩影。

    倩影叩身跪拜,元帝眼睛终于回了神一般。

    “陛下,臣妾身有不适,故来晚些,望恕罪。”

    “无妨。”元帝开颜,宠溺和欣喜不加掩饰,摆着手:“净妃且坐在朕身边。”

    皇后笑容平了些,只淡淡道:“秦相之女入宫不过两月,便这般得圣心,当真好福气。”

    “谢陛下,皇后垂怜。”

    秦消婉的声音沙沙哑哑,不似枯枝沙磨,而似新叶嫩芽被火生生点着,火星散去只剩碳焦,不鲜活,也不刺耳。

    这声音入元治平耳中,他头皮崩紧。

    秦消婉路过他时加快步伐,未看他一眼。

    “本想听净妃一曲醉花谣,看样子,这嗓子还没养好。”

    元帝语有怜惜,搂过秦消婉漂亮的肩头。

    “陛下恕罪。”秦消婉瞧起来宠辱不惊,剔透的嘴角没动,却也是含笑的模样。

    她生来这般,笑唇笑眼,艳的摄人心魄,叫人生怜。曾经清亮的嗓子如灵鸟,一张口便能引得所有注目,只惜入宫当日误食酸茶,烫坏了这把好嗓子。

    元治平喉间发苦,酒饮了半杯,再饮不下去,把腰间的香囊往后藏住。

    “殿下,瞧你最近有些疲倦。”身旁,不知元谢终何时走了过来,放下一盒茶叶:“本想敬你酒,谢你上回允我旁听楼太傅的课,可是……咳咳。”

    元谢终急急侧过头,以袖捂唇:“我这身子,也喝不了酒,这是我珍藏的茶,赠你当谢礼。”

    “你我手足,互助是应当,礼便不必了。”元治平瞧一眼茶盒,是好东西,可这般东西,他的宫里早就堆砌不下。

    “也是。”元谢终落寞低眼:“殿下怎缺我这盒茶,是我唐突,搅扰了。”

    元谢终抱着茶盒起身,元治平瞧那单薄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儿。

    “我收下。”他对元谢终弯弯唇,也起身站直与元谢终齐平,正视他:“谢皇兄。”

    元谢终这才有苍白笑意:“咳咳,太子一向仁厚。”

    “我最近也得些好燕窝,回头送去皇兄那里。”

    “燕窝?”元谢终一顿,棕眸莫名泛红,牙颤颤:“那便谢过殿下,我撑不住,许得先走。”

    “皇兄自便,我与父皇说一声。”元治平招呼自己的贴身侍从护送元治平。

    太子卫护送,便没人敢调笑他离席不懂礼。

    入夜时凉,元谢终的寝宫偏僻,乌鸦不时惊叫两声,连侍从也后背竖寒毛。

    “咳。”元谢终又咳起来,掏出帕子轻擦嘴角:“便送到这里,麻烦了。”

    “护送三殿下,怎能称麻烦。”两个侍卫不敢受。

    “你们虽受令送我,却也吹了风,总该道谢。”

    元谢终扶着墙,缓缓迈入破败的宫门。

    “三皇子当真命苦,除了咱们太子平时多关照他,大概都不将他放眼里。”

    “唉,毕竟是异国舞女爬龙床生下的种。”

    “哎哎,这事儿可不兴说,哪是你我能置喙的,快走吧。”

    侍从把太子嘱咐的燕窝交给元谢终干瘦的婢女,叹着声离去。

    侍女捧着燕窝盒如获至宝,快步走入简陋的院中,窄小的厅堂。

    “三殿下,太子送来燕窝,难得有这般好东西,奴婢快热了给您补补。”

    侍女欣喜,瞧那简塌上窝着的人。

    “不必,你放那吧。”元谢终差她去休息。

    他望着桌上精美的燕窝盒,呆了许久,一只小黄狗从塌狗悠悠爬来,元谢终将脸靠在塌边,低指,轻点它的头。

    “饿了吧。”

    他突然不再咳嗽,墨发倾落,掩住眉,掩住额,又起手,打开那盒燕窝,随意放在地上。

    小黄狗闻着味儿钻进盒子,大快朵颐。

    元谢终撵着帕子擦了擦,仿佛刚碰过什么脏东西。

    那帕子反面,绣着一朵乌色的茉莉花图样。

    房檐上飞下一身影,如雾般落进厅中,佛袍未染上一粒灰。

    “小主子。”弧柯半跪地面,面容还是丑陋的那幅。

    元谢终恹恹抬眼,灯焰下,两双棕色的眸子平静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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