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锁

    少年被关笼声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缩回角落。

    “真犟啊。”隔壁笼中,忽有陌生人搭话:“我们都是他手中的货物,不听他的,他早晚会饿死你。”

    “我没卖身给他。”少年想拉开脖上的铁锁,却是徒劳。

    “你没卖,那就是你爹妈卖了你。”

    “他们不会卖我,他们只是死了。”少年否认。

    “哦,你跟我一样,是孤儿?”隔壁又猜测着:“若是孤儿,即便没有卖身契,他们也敢造出一张,瞒过律法。”

    少年不做回应。

    “你是从哪里被捉来的?”

    “忘了。”

    “我是从河对岸的破庙被捉来的。”隔壁人自顾自说着:“我被捉来两年了,在羊贩圈子转了好几手,你猜为什么?”

    “不想猜。”

    “因为我卖不出去。”他竟笑了:“我是听话啊,可没人买我,都嫌我头大身子小,面相精明又苦楚,瞧着就不像好人,买回去不吉利。”

    少年侧目,那人靠在笼杆背对着他,头发也凌乱如麻,看不出头大不大。

    “再说,跟着羊贩至少有剩饭吃,从前我在那破庙里啊,人挤人的,谁都不与谁说话,生怕对方跟自己抢口吃的。”那人像在逼着自己认命。

    “破庙?”少年不曾听闻。

    “那地方日日有人饿死,日日有新人进来,墙壁漏风,泥地潮湿,周遭荒芜一片,如若鬼窟。你若呆过,便会觉着被买走未尝不是好事一桩。”隔壁叹声。

    “不。”少年气虚着,松口都不肯:“不出去。”

    永远不出去。

    他发誓,被饿死也好,被打死也罢,他不出笼子就是了。

    这日羊贩磨破嘴皮,也没能买出去一个人。

    这日少年连狗粮也没得吃,只吃了一顿毒鞭。

    照羊贩的话说,鞭能驯服牛,能驯服马,就能驯服人。

    所以不听话的,要用鞭来抽打。

    少年无力叫出一声,几近虚脱,第二日又被拉上街头。

    他瞧着地上被来往行人踢来踢去的石子,添着唇边的血渍解渴。

    “想好了吗,可还与我犟?”羊贩大口咬着热腾腾的包子,蹲在笼外头。

    少年呆着眼,不理他。

    “瞧你这样,离死也不远了。”羊贩没了胃口,肉包咬了两口,随手丢进隔壁铁笼。

    “谢哥,谢哥赏我。”昨日搭话的人嗑着头,属于他的锁链碰撞,叮当作响。

    “还是大头懂事儿。”羊贩往衣服上擦着手上的油:“若有天你真被卖出去,我还舍不得呢,来,学两声狗叫听听。”

    大头把剩的包子塞进口中,胡乱嚼着:“汪,汪。”

    羊贩被逗地哈哈大笑,迈步离开。

    “汪,汪。”大头还麻木学着狗叫,有肉丁不小心从他口中掉出,他捡起来,又放回嘴里:“汪,汪。”

    他喊的真,便真像有只狗在街边嚎叫。

    “我学的像吗?”大头不知道在问谁:“学的越像,才能活的越久。”

    少年听见他句尾低隐的哭腔。

    深时,乌云伏幕,小雨稀疏下着,渐渐淋成大雨。

    街上行人渐无,石子被踢在路中央,再没动过,任凉雨洗刷。

    “倒霉。”羊贩呸一口,踢脚少年的笼子出气,搓着发凉的胳膊:“怎么下个雨还阴森森的。”

    少年闻着雨泥的味道,瞧见石子旁多了一双黑靴。

    这是一双很轻的脚,步声没有雨声大。

    “哎呦,吓我一跳。”羊贩转身:“才看见您,可是买货呢?”

    “不买,没钱。”她的声音刚好盖过雨声。

    “嘿,你不买就滚。”羊贩立马变脸:“本来坏天生意就不好,你挡这儿干什么?”

    “杀人。”

    “啊?”羊贩靠近些:“什么?”

    刹那,他周身一僵。

    一道白光泛在雾气中,弯刃勾出一道喷天的血浆。

    羊贩瞪大眼倒在泥地上,喉间嵌着一道完美平直的伤口,血混着水,浸透他还热乎的尸体。

    各个笼中的奴隶惊叫,少年窥见笼外人的模样。

    她脸上遮了副面具,青面长牙,凶神恶煞,画着地狱里的罗刹。

    雨打在她身上,替她清洗着手中弯刀。

    “别杀我们,求您放过我们!”笼中的奴隶们冲她磕头,她踩过羊贩的胸膛,再度将弯刀亮于夜日。

    咔。

    锁链的声音不再碰撞,而是清脆断开。

    她举刀劈开一座座缠绕铁笼的锁链,众人从笼中爬出,她又替他们斩断脖锁。

    出来的人四散而逃,只有大头伸手去探羊贩的气息,湿发下,眼底迷茫又欣喜。

    “你是谁?”他瘫坐着,把尸体腰间还算鼓囊的钱袋藏进自己怀中,瞧起张面具。

    “鬼,会杀人。”那双眼视线诡厉。

    大头吓的扭开脸,伏地跪拜:“多…多谢相救,您既是鬼,可有墓碑?我为您上香道谢。”

    “我无碑。”

    “那可需我替您立座碑?”

    “废话真多。”刀光闪到大头的眼,他再不多言,几乎爬着逃走。

    笼子空了一座又一座,最后她停在少年面前。

    起手笼门斩断,她蹲下,面具在他眼中放大。

    “出来。”

    她的羽睫上挂着雨滴,看见他脖间数次挣扎的锁痕,面具上划过水珠。

    传说神明降下雨露滋润人间,这是神的职责。

    此刻雨露却化为罗刹的眼泪,碎落在断成半截的笼锁上。

    地狱,也有神明吗。

    “你动不了?”

    她伸来手,探他额头。

    然后他发现,神明的手,掌纹是血色。

    “你发烧了,很烫。”

    她的指移到他脖颈处,绕上一圈,拉起他的颈锁。

    “你若能爬出来,我就带你去治病。”

    她的语气并不热络,却让少年的手微动。

    那头颈锁往外拉,他扒住湿泥借力,一跪一跪,蹭出牢笼。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诺。

    摈弃自己的诺言,被她牵出这牢笼。

    少年在一座医馆醒来,大夫打扮的人在旁边抖着手煎药,肩上架着把弯刀。

    “什么时候能治好?”她着急问着。

    “自然好的没有那么快。”大夫不忍看自己的肩头:“他身子虚,伤口是包好了,热病得药医啊。”

    “你磨磨唧唧的,是不是怕我不给钱?”

    “哎呦,这世道谁家行医的半夜被匪徒闯进门还想着要钱嘞?”大夫皱个大眉,欲哭无泪:“你给我留条命就谢天谢地了。”

    “行吧,”她这才拿开刀:“那我不给钱了,给你点我家的特产。”

    少年服下药,眼睛刚睁完全,她就不再多呆一刻,架起他走,走前给大夫丢个破盒子。

    大夫打开盒子,看见里头的断手,胃中猝不及防涌上酸水。

    “瞧你这里到处挂满人身手脚的医图,研究画的多没意思,给你个真的,刚砍下来的,还新鲜。”

    街上雨停了,她背着他走了许久,走过空荡的长街,又毫无留恋丢下他:“天快亮了,我得回家。”

    他不说话,拽着她的裤角。

    “你松手啊。”

    他摇头。

    她强行掰开他的手,飞上屋檐探看路线,一低头,他正抱着柱子往上爬,想要跟上她。

    “你到底要干嘛?”

    “回家。”他终于开口:“跟你回家,当牛做马。”

    “我不要牛也不要马。”

    “那就当人。”

    “我自己都不像人,你跟着我能当什么人?”

    “你是人。”少年斩断她的话:“你是好人。”

    后来少年记不清是如何软磨硬泡才跟她上了山,只记得他上山后的第一顿饭是她猎来的狼。

    她说狼肉用来烧烤,狼皮给他做件新衣裳。

    他扒拉着狼头,拔下一颗最尖的牙。

    “你拿那个干嘛?”

    “剥皮的时候…会刺伤你。”

    接过狼牙在水里洗干净,钻个孔又穿个绳子,套在他头上:“你带着,以后谁欺负你,拿这东西戳它。”

    他久违地吃上肉,陪她坐在山顶上晾狼皮。

    “你叫什么名字?”

    “方樱。”

    日出,耀阳初现,她终于摘下面具,露出青涩少女的面庞,细汗还贴在她发间,过了一会才干透。

    “养过我的老婆子姓方,捡到我时我还是婴儿,她给我起名叫方婴,后来我学会写字就给自己加了个木字旁,有诗意,还显得比较有文化。”

    “那我叫你方樱。”

    “你叫什么方樱。”方樱敲他脑壳:“你比我矮小这么多,叫姐。”

    “我会长高的,比你还高。”

    “长高你也是弟弟。”她揪他耳垂。

    “哎呀。”他痒地耸肩:“我耳后有痒痒肉。”

    “有痒痒肉也得叫姐。”

    “好吧,这肉很香,姐姐也吃。”

    “不吃。”她摆手推开。

    “姐姐是怕我饿,都想让给我?”

    “不是,狼肉不好吃,我爱吃烧鸡。”

    少年:……

    “对了,光是你问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狼牙在脖上晃动,他咽下最后一口肉:“牙。”

    “好随意的名字。”她有点嫌弃:“我的名字都有两个字。”

    “那我也有两个字。”他停停,道:“衔牙。”

    ……

    “衔牙,衔牙!”肩头被推搡着,头顶上空气顺了许多,衔牙梦醒,迷糊睁眼:“樱姐。”

    “我就说我忘了点啥,原来把你忘这儿了,幸亏做了个梦。”方樱掀开门盖。

    “姐姐做梦,是梦见我了吗?”

    “不是,我梦见刀丢了,赶紧下来看看。”

    衔牙:……

    *

    也是这夜,宫中,金宸殿。

    元夕抬裙,稳稳跪拜,头上攒珠轻摇,得体大方。

    “叩见父皇。”
新书推荐: 师兄弟全员诡修,我只能不做人了 小郡主成长手册 万族唯尊 我刷视频通古代,古人都亚麻呆了 都市医武神婿 风起云飞 海贼:这个海军强到离谱 民国捉鬼往事 女神别追了,丑小鸭才是我的白月光 自觉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