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芳菲满天。
向来冷肃庄严的丞相府内，此刻乱成一团。
丞相的掌上明珠扶秋高烧不退，来了数位大夫都束手无策。
扶秋白皙的面容被烧得通红，眉头紧蹙，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呓语。
神情不安，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陈念珊坐在床边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拉着扶秋的手。
“秋儿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病得如此厉害？”
本就身子骨不好，这样烧下去如何得了。
扶明仁立于一旁，宽厚的大掌一下下拍着妻子的背。
他同样心如刀割，却必须得在妻子面前撑起天地。
“念珊，我们先出去吧，到时候秋儿的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
陈念珊眼角有了细纹，但眉眼之间的风情万种依然可见。
她啜泣两声，拿丝绢抹了抹眼角，沉默地点点头。
陈念珊被扶明仁搀扶着起身，将要踏出房门时，蓦地听到身后丫鬟惊喜的低呼。
“老爷夫人，小姐醒了！”
陈念珊当即顾不得什么“过病气”，挥开扶明仁的胳膊往扶秋那走。
躺在床上的扶秋果然睁开了眼，只是眼神不甚清明，似乎仍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二八年华的少女面容白净，此刻因为发热而染上了绯红。
秋水一般的眼眸似乎流转着光华，殷红的唇微微翕张，好半晌才道：“……爹，娘？”
扶秋的意识渐渐清明，脑海里不属于这一世的记忆开始复苏。
尸山血海，暴雨如注。
无数人的惨叫混杂在一起，让丞相府如同地狱一般。
血腥的场景在她脑中快速略过，一帧帧画面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名黑衣男子的身上。
扶秋与黑衣男子的距离不算近，加上暴雨遮挡视线，她只能看见对方持剑立在远处。
身形修长，哪怕立于暴雨之中，也依然不见分毫狼狈。
扶秋垂下眼，脑中快速闪过几个怀疑人选。
脑中有千思万绪掠过，而在陈念珊看来，她只是发了一会呆。
陈念珊在扶秋身侧坐下，担忧问。
“秋儿，你现在难不难受？”
扶秋霎时思绪收拢，摇了摇头，露出温柔浅淡的笑容。
“阿娘，我无碍。”
陈念珊知道自己女儿看着平易近人，极好相处，实则万事都喜欢压在心底。
“秋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强的性子，但也别事事憋在心里，有任何难处，尽管去找你爹，别再把自己忧劳出病了，你想让娘担心死啊。”
扶秋语气依旧细细软软，“女儿晓得的。”
她的唇角挂着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待陈念珊走后，她让所有婢女全都退下。
等最后一名贴身侍女也退出去，关上门以后，扶秋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眼底因为陈念珊的关心而生的温和彻底消失。
她用手捂着心脏，眼神淡漠得有些凉薄。
桌上摆着的玉雕是她和光九年得到的，未及半年便被丫鬟失手打碎。
所以，如今应当是和光九年。
距离和光十九年，丞相府被人闯入血洗，还有十年。
这一年，陈凛已经高中解元，尚在准备会试，还未当上人人艳羡的金科状元，也未与她初相遇。
她与尚书府公子蔺光倒是已经见过。
某日晴空，她泛舟碧波上。
蔺光在岸上踏青，她在舟头摘荷花，遥遥相望，一眼她便挪开了目光。
但她知道蔺光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下月初九的赏花会上，他就会找借口与她结交。
至于谢祁洲……
想起这个人，扶秋眼神漫不经心，细查却能发现些许冷意。
江南富商之子，闻名江湖的天下论道会榜首，为人乖戾，行事放荡不羁。
是——
她如今怀疑的人选。
扶秋垂下头，一缕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
如今天光好，光束照进屋内，显得亮堂堂的。
可扶秋的半张脸却半隐在阴影中，半明半暗，昳丽至极。
谢祁洲在坊间流传的名声极好，有钱大方，身上没有半点商人的铜臭市侩，只有少年剑客的意气风发。
若不是认识他那张脸，单看周身气质，还以为是哪个书香世家的公子跑了出来。
扶秋与谢祁洲的初遇也很简单。
不过是她去看望叔伯，马车驶过淼州时，在大梵银山被一伙要钱不要命的山匪绑走。
而谢祁洲平生酷爱惩奸除恶，途经淼州时，偶然听闻此地流寇作恶，于是一人一剑杀上了山。
在一脚踹开寨主的门后，他发现了双手被反绑着，一身嫁衣的她。
少年人一袭白衣，哪怕血洗流寇山寨，白衣依旧不染纤尘，唯独他的一张脸在扶秋淡淡瞥向他以后，瞬间涨得通红。
春风骤起，微凉的风让扶秋骤然回神。
她敛下眸子，漫不经心想。
如今她大病初愈，谢祁洲定当不日便会来丞相府看望她。
到时候便能找机会试探他，到底是不是上她上辈子看见的那个人。
＊
约莫是白日里想太多事了。
当晚，扶秋又梦见了与谢祁洲的初遇。
梦里，她被流寇绑进山寨，虎皮椅上坐着的男人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
男人用猥琐的目光打量她一会，许久才故作儒雅地开口:“姑娘你别怕，我这帮弟兄把你请过来，只是希望你帮个小忙。”
梦里的扶秋低下头，好似害怕得快哭出来了。
实际上她的手指间悄悄夹着一根淬毒的细针，正在盘算什么时机刺进流寇首领的脖颈里，才算合时宜。
流寇首领自顾自说了许久，大意就是他母亲命不久矣，希望看见他早日成家。
只要扶秋陪他演一场“成亲”的戏码，待时机合适，他便放扶秋走。
怎么会有人相信呢？
多拙劣的借口啊。
扶秋在心里笑叹。
是不是现在，全天下的男子都这般嚣张？
误以为女子都是胸无点墨的蠢材，只消一两句不走心的哄骗，就能将她们骗得团团转。
自大无知，可鄙可恨。
扶秋心里在冷嘲，嘴上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她的眼神温婉动人，“真的吗？”
流寇首领喜不自胜，“自然是真的！”
一翻周旋过后，她将婚期定在两日后的“黄道吉日”。
她没有刻意将时间拖得很久，这样会令寨子里的人起疑心。
淼州路远，等阿爹阿娘来救她时间定然来不及。
所以她选择了让另一个人来救她。
——谢祁洲。
半年前天下论道会上的榜首，一人连续打败数十名天下高手，名动江湖。
坐在马车上时，她曾听到两个传闻。
一是谢祁洲两日后便会抵达此处。
二是谢祁洲所到之处，流寇匪首皆斩，翩翩君子救黎民。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扶秋依旧大胆而果断。
她将一半希望压在了素未谋面的谢祁洲身上，另一半则压在了大婚的那天。
大婚之时，她就有和流寇首领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银针扎进他的皮肤里，只需要一瞬间，剧毒就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
明明指缝间夹着这样一根毒针，锋利的针尖只要刺破皮肤一点点，她就会立即毙命。
扶秋却一点也不惊慌，思维缜密地规划着未来。
扶秋在山寨中住了两日，估计是怕提前撕破脸皮，大婚那日难办。
山寨里的众人眼神里的贪婪藏都藏不住，却还是在面上对扶秋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寨主夫人”。
两日后。
几名身材瘦小的女子捧着一套做工简陋的红色喜服和各种钗环凤冠，迈着碎步进了扶秋的住所。
她们的脸上有几处淤青，神色畏畏怯怯。
扶秋知道这也是被抢来的女孩，她们本该有大好年华，现在却不得不活得如此卑微谨慎。
“姑娘，衣服给您放在这了。”
扶秋颔首，微笑道:“多谢。”
放下衣服后，几个女孩很快就转身准备离去。
几名身量高挑的女子走得快一些，先出了门，身量较矮的姑娘走在最后一位。
先出门的女子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踉跄一下摔在地上。
原本监视扶秋的流寇顿时望了过去，嘴里的骂声呼之欲出，却在看了扶秋一眼后，不耐地咽了回去。
高挑女子很快快爬起身，哆哆嗦嗦道歉后快步离去。
其他女孩也紧紧跟在后面，很快就走到拐角口，看不见身影了。
流寇见扶秋依旧好端端坐在原处，心中的警惕淡了几分。
扶秋对着流寇笑了笑，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世家贵女模样。
在流寇转过身以后，扶秋悄悄捏紧了手中的布条。
——这是一名女孩趁着流寇的注意力被吸引走时，悄悄塞给她的。
借口称自己要换上喜服，扶秋让人回避。
扶秋这几日的样子让流寇放松了警惕，轻易地就答应了她。
在确定已经没人监视着自己以后，扶秋展开了那团布条。
一掌大的布条上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鲜红刺眼。
——“跑！”
这是一个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写下的字。
这群女孩身处地狱，却尽可能想要拯救其他女孩。
她们以为扶秋是被哄骗了，这才不哭不闹，安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婚”。
她们想要提醒扶秋这里是龙潭虎穴。
可是。
就算扶秋真的发现了不对劲，想要逃跑，又怎么跑得掉呢？
扶秋淡淡地垂下眼眸，哪怕她天生情感淡漠，此刻也不由动容。
看完纸条以后，扶秋将布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那血红的字逐渐被火光吞没。
扶秋换上喜服，盖上盖头，坐在床上安静地等着什么。
终于，屋外的声音逐渐嘈杂混乱起来，夹杂着刀锋相碰的锐鸣，流寇的痛呼……
以及一句极具少年傲气的一句话。
“你们盘踞大梵银山这么久，我当有多厉害，不过如此嘛。”
少年浑然不知这番话被屋内的另一名少女听去。
扶秋坐在屋内，染了口脂的红唇微微勾起。
——等到你了，谢祁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