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去，扶秋的身子骨彻底好了，丞相也允许别人来探望扶秋了。
不出她所料，这个消息刚传出去，谢祁洲第一个就赶来探望她了。
谢祁洲兴致勃勃问:“秋秋，这是我从老头子库房里偷出来的补品，来之前我问过府上的医师，和你现在喝的药不相冲，等会我去给你熬点？”
扶秋看着满身少年气的谢祁洲，摇了摇头:“谢公子总是待我这般好，我们不过相识半月。”
被扶秋这句话一提醒，谢祁洲又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他一身煞气地踹开流寇匪首的房门，却不曾想，里面不是面色惊慌的匪首。
而是面容姣美，眉清目华的小姑娘。
小姑娘葱白细长的手指扯起红盖头，露出大半张略显青涩的脸，唯独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习惯性的笑意。
她的脸上被涂上了胭脂与口脂，过浓的妆容本应显得怪异，却因为女孩优越的骨相，少了青涩，多了秾丽。
美得不可方物。
谢祁洲这些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但他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非要说这些年与谁最亲近，那就是他的佩剑吧。
可是在见到扶秋的第一眼，他就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欲望。
——如果，未来能让这个女孩为他穿上绯红的喜服就好了。
转而，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由自在的扶秋如此光彩照人，而他初见便要给扶秋套上“妻子”的禁锢，这样未免卑鄙无耻了些。
他要寻来这世间最美的珍宝，放在女孩的身边。
……哪怕所有珠宝在扶秋身边，都只能黯然失色。
脑海里的千万种想法还没来得及继续深想，他就听女孩开口问：“公子可是，江南谢家的……谢祁洲？”
声音温和，细听却带着一股清冷，仿佛碎珠掉落在明镜上，清脆而冷冽。
“是……咳，正是。”
记忆里，谢祁洲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敢问姑娘芳名？”
“京都丞相府，扶明仁之女扶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的语气，谢祁洲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
“谢公子？”
扶秋轻声唤了一遍谢祁洲。
谢祁洲骤然回神，“怎么了？”
“谢公子一直在想事情，可是有要事？”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我们初见的时候。”
扶秋有些惊讶，随后笑道：“当时我灰头土脸的，一定很难看吧？”
“不难看。”谢祁洲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完了这句话，“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谢公子谬赞了。”
谢祁洲撇撇嘴，咕哝了句：“秋秋，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叫我谢公子啊？”
按理来说，扶秋若是想早日查出上辈子的真相，不应该拒绝谢祁洲的示好。
但扶秋偏不是，她只说：“于理不合，谢公子。”
谢祁洲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当初我救了你，以后自然也要护着你，你不要……对我太疏远，好不好？”
扶秋乍一听见这段毫无逻辑的话，忍俊不禁:“哪有这个理，该是我要答谢公子才对。”
谢祁洲看见扶秋的笑容，心中的千斤担顿时卸了下来，耳根泛着红。
“咳，他们不是说什么，救命之恩当以咳咳咳……”
扶秋清纯的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以身相许吗？”
见扶秋这么直白反问，谢祁洲还以为她是生气了。
“你别误会！我不是挟恩图报，我就开个玩笑，你别生气……”
扶秋温声道：“我没有生气，谢公子莫要着急。”
谢祁洲自从夺了天下论道会的魁首，无论走到哪都是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
这还是头一回结结巴巴，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扶秋抬手将自己的碎发拢到耳后，翠玉的镯子显得纤细的手腕愈发白皙。
“绛珠仙草用一生的眼泪偿还神瑛侍者的恩情，我自认为到不了那个程度，但谢公子若有任何请求，只管开口，扶秋定当竭尽全力完成。”
谢祁洲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许久后喘不过气了，才咳嗽着任由空气灌进肺部。
扶秋耐心地看着她，笑意吟吟，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
谢祁洲突然有些委屈，他低下了头，闷声开口。
“我不想要你给我什么承诺，我也不想让你帮我完成什么事……这是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两清时才会做的事。”
扶秋不意外谢祁洲会说出这番话。
事实上，上辈子她和谢祁洲之间也发生过类似的对话，谢祁洲同样也是这个回答。
不过那时候的谢祁洲要比现在阴鸷得多。
他那双常年习武的双手死死禁锢着她，带着粗糙厚茧的掌心擦过她娇嫩的皮肤，带来她一阵细微的颤栗。
现在果然还是少年啊。
扶秋想着，不由笑出了声。
谢祁洲突然抓住了她，嗓音很低，眼神里闪过一丝晦暗。
“你刚刚在想谁？”
扶秋没想到谢祁洲这么敏锐。
“在想一位故人。”
扶秋轻轻挣开了谢祁洲的钳制，笑容温婉：“谢公子与我那位故人很像呢。”
谢祁洲呼吸一滞，紧接着笑容勉强道：“哪里像了？”
扶秋将视线投向谢祁洲的佩剑。
像诸多戏本里的盖世英雄一样，谢祁洲用的也是璏式佩剑法。
长剑悬在腰侧，拔剑出鞘极为迅速。
“我那位故人，和谢公子一样，到哪都离不开他的佩剑。”
谢祁洲脑子里迅速过滤出许多人选，但范围太广，实在是想不出这位故人会是谁。
“不过他的佩剑与谢公子倒是很不同，公子的剑，剑柄银白，剑鞘如雪。”
扶秋似乎只是随口说了一句。
“而我那位故人，剑身要再长一些，从剑柄到剑鞘全都是玄青色。”
扶秋一字一句说得漫不经心，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带着强烈的试探。
这把剑她只见过一次，就是在丞相府满门被灭时，那名黑衣人使出的一剑。
“我的苍尘剑已经算是剑身极长了，若比我这把剑还要长……”
谢祁洲更蒙了，琢磨了一下。
“那人要么是极外行，不顾手感只顾美观。要么就是从小练的就是这种剑，不然用起来很难顺手。”
扶秋补充了一句：“我曾在某日暴雨天见他使剑，手法似乎与一般剑术不同，比起使剑，更像是使刀。一剑劈出，雨幕都为之隔绝。”
“那必然是后者了，他的武学造诣如此精湛……但我竟从未在江湖上听过这号人物。”
扶秋确定谢祁洲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把剑的存在。
但她还不能确定那个黑衣人不是谢祁洲。
陈凛出身乡野，家境贫寒。他住的村中没有学堂，每日鸡未打鸣，他便要徒步至镇上的学堂，躲在窗子后面和旁人一起学习。
后来买笔墨纸砚的钱，还是在他中举后全村人东拼西凑，凑出来的。
能当上金科状元，陈凛一路上艰苦卓绝，哪还有时间练剑？
至于尚书府公子蔺光，书香世家，从蔺家发家到如今，没有出过一个武将。
他本人更是高山之雪一般的人物，坊间从未有过他会武功的言传。
扶秋不动声色地想。
下月初九的赏花会上，蔺光会借故与她深交，到时她便能试探他到底会不会武功了。
如果他会的话……
扶秋浅笑一下，内心玩味。
那这位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可真是深藏不露。
＊
从扶秋那里离开后，谢祁洲面色阴沉地回了在京城的宅邸。
一进宅邸，他就将暗处的影卫叫了出来。
谢祁洲将扶秋的那些话转述给了影卫，而后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查，掘地三尺也给我把这人找出来！”
“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只要符合这些条件，全都找出来告诉我。”
影卫道了声“是”以后，很快就再次消失在阴影处。
谢祁洲大步进了房间，心里因为扶秋的话而情绪翻涌。
半晌后，他突然将桌上的花瓶扫到地上，价值千金的花瓶很快碎成一地碎片。
谢祁洲在玻璃碎裂的声音中依然面无表情。
过了好半晌，他才悄悄红了眼眶。
“太过分了。”
想起扶秋的话，他骤然明白为什么扶秋待他疏离客套，却又在一些细微之处莫名熟稔。
扶秋说他与她的故人很像，语气怀念，显然他们很久没有过联系了。
那会不会有某一刻，扶秋在透过他看着她那名故人？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来，就让谢祁洲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你不能这样。
扶秋。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谢祁洲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芭蕉树，以前他酷爱这些风雅之事。
世间十大雅事:听雨、拾花、赏画、焚香、探幽、对弈、抚琴、品茗、酌酒、侯月，他全都做过。
他在人前也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可事实上……
谢祁洲手中握着的茶盏被捏出了裂纹，下一刻发出清脆的碎响，他的掌心扎进了碎渣，洇出鲜血。
他的眼神暗含偏执。
在扶秋面前，他一直是毫无心机的模样。
因为他知道扶秋聪慧过人，就会讨厌比她聪明、或者她难以控制的人。
但装得再久，他也不会将自己催眠。
他所到之处奸恶尽斩，不是因为他有一颗匡时济世的心，而是因为他习惯于装成这副渊清玉絜的模样。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