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安平王府上设宴，共赏满园春色。
扶明仁与安平王素来交好，赴约前往在众人意料之中。
让一众人诧异的是，很少参加各种宴会活动的国公府公子蔺光，居然回帖表示参加。
还有江南那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谢家小公子，也主动递贴赴宴。
扶秋不关心这些，四月初九当日。
她换上一身色彩明艳的苏绣月华锦衫，搭配上一条披之于双臂，舞之于前后的青蓝色飘带。
春风骤起，吹动扶秋衣衫，一时间她仿若人间仙子。
喧嚷繁华的赏花宴因为扶秋的入席，嘈杂的声音顿时小了大半。
有人小声问身旁的人：“这是哪家的贵女？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不知可否婚配，我要是能娶到这样的仙子，可真是……”
那人的同伴连忙打断他：“嘘——别说了！这是丞相府的千金！你几个脑袋啊，敢肖想丞相的千金？”
扶秋早些年因为身体差，各种私人宴会很少参加，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倾国倾城的丞相府掌上明珠。
扶秋找到自己的位子后落座，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两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不在乎。
宴至中途，扶秋借口离席。
春和日丽，她在碧波荡漾的莲花池边散步。
随行的侍卫和婢女她都叫他们下去了。
走到凉亭旁，翘角瓦亭遮盖了大部分日头，她微蹙的眉毛也舒缓了下来。
“公子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扶秋柔声开口，明明是几乎算得上质问的话语，被这温柔的调子说出来，却变了味道。
蔺光本来也没打算一直藏着，见被发现，也走进了凉亭中。
扶秋脸上看不出半分紧张的情绪，她寻了处离荷花最近的地方坐下。
蔺光站在她斜对角，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有些远。
但这样就不会让人生了饭后闲谈，平白污了扶秋的名声。
蔺光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在下蔺国公之子蔺光，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不敢奢求小姐还记得，但今日与小姐再遇，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来打个招呼。”
扶秋歪头思索，好半晌后才反问:“上月初一，莲波湖？”
莲波湖正是扶秋与蔺光初遇时的那片湖泊。
“是！”蔺光眼神微微放亮，“那日我在岸上遥遥看见小姐在舟头摘荷花，对小姐一见……咳，一见如故。”
扶秋笑容礼貌疏离，淡淡点了个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慵懒张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秋秋，这是谁啊？故意和你孤男寡女在这，居心不良啊。”
谢祁洲大步走来，懒懒散散往蔺光和扶秋中间一坐。
蔺光面上不见不悦，反倒礼数周全，“谢公子。”
扶秋也帮蔺光说话，“谢公子误会了。”
谢祁洲心里酸得冒泡泡，说出口的话也不免带了几分酸意。
“蔺世子和秋秋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看世子殿下对秋秋这么热络，还以为你们早就相识了呢。”
扶秋点点头，“我与世子殿下的确相识不久。”
眼见谢祁洲露出得意之色，扶秋又补充道:“上月初一我与世子在莲波湖初见，那时未曾想过，后来还会有机会再见。”
谢祁洲得意的表情僵住，哗啦啦碎了一地。
上月初一，那岂不是比他和扶秋相识得还要早？
若这种程度都算“相识不久”，那自己岂不是……
呸呸呸。
谢祁洲不敢想下去。
他安慰自己，蔺光虽然和扶秋相识得早，但是见面次数没有自己多啊。
……虽然他和扶秋的见面，很多时候都是他主动的。
蔺光主动说明自己找上扶秋的原因。
“在下觉得与扶秋小姐有缘，想要邀请小姐一同参加醉仙楼后日的诗词盛会。”
扶秋推辞了一下。
“扶秋自幼体弱，经书典籍只草草看过一二，才疏学浅，怕是帮不上公子什么忙。”
蔺光失笑，“姑娘太谦虚了，谁不知丞相府千金是个学识过人的才女？若真要说帮不上忙，还得是我拖了姑娘后腿才是。”
扶秋抬起手遮住红唇，低眉浅笑，“世子殿下这么说，可是让扶秋惶恐了。”
扶秋的长袖遮住半张红唇，眉眼间不施粉黛而天生风情万种。
偏偏一双眼好似神佛悲天悯人，让人生不出亵渎的心思。
蔺光深深地看着扶秋。
谢祁洲则面色不善地看着蔺光。
谢祁洲打从见蔺光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人笑面虎本质下，对扶秋深切的欲望。
他当然不能放任扶秋和这样一个觊觎她的人一起出去，当即道：“我觉得我和蔺世子也颇有缘分，不若带上我？”
蔺光表情挂上了歉意，好似真的很遗憾，“抱歉谢公子，醉仙楼这次的诗词盛会只能两个人结伴参加，您若是也想参加，可以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
谢祁洲很想抽出剑挥死这个阴阳怪气的死绿茶，但是他忍住了。
“世子殿下，您似乎忘记问一问，秋秋想不想参加了。”谢祁洲挑了挑眉，“你这样直接默认秋秋会和你一起去，不太好吧？”
扶秋闻言，淡淡抬眸望了谢祁洲一眼。
这一眼让谢祁洲的心紧张得要跳到嗓子眼了。
实际上，扶秋心里是有些诧异的。
虽然她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对蔺光这种看似尊重实则不留余地的“邀请”，的确感到很讥讽。
不过顺水推舟接受蔺光的邀请，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所以她内心不喜，却也不会拒绝。
于是扶秋微微一笑，笑容如若春日花，恬静美好:“我愿意随世子殿下一同前往。”
蔺光被这笑容晃了眼，矜贵淡漠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愣怔。
谢祁洲则气得不轻。
除了扶秋生病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风雨不辍地找扶秋。
认识一个多月了，扶秋连不叫他“谢公子”都不答应，却愿意答应一个两面之交的人一同参加诗词盛会。
太过分了！
他决定接下来都不和扶秋说话了。
谢祁洲气势汹汹地转身，刚走了□□丈远，怕自己太过分，真的惹了扶秋不悦。
刚刚脑子里想的什么“再也不和扶秋说话”，顿时被抛之脑后。
谢祁洲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准备再回凉亭与扶秋告个别。
等他磨磨蹭蹭转回了身子，才发现扶秋早就和蔺光走远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虽说算不上近，但比他和扶秋见面时，中间还能再站三四个人的样子要好多了。
心里的酸泡泡又开始往外冒了。
这一次谢祁洲没有幼稚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的手一下下摩挲着自己的苍尘剑，眼神死死盯着蔺光的背影。
芝兰玉树，公子如玉。
不愧是惹得京都无数贵女倾心的国公府公子。
所以，扶秋也喜欢这样的吗？
不喜欢他这种装出来的无害模样，而是喜欢那副冷冰冰的嘴脸。
谢祁洲此刻的表情若是被人看见，只怕会吓得抖若筛糠。
他的手始终放在那把苍尘剑上，似乎随时准备让这把锋利的剑出鞘饮血。
*
醉仙楼诗词盛会当日。
历届诗词盛会里都出了不少才子名篇，不少人喜欢在门口扎堆看热闹。
以蔺光的身份自然不需要和人群扎堆，他被小二引着上了三楼雅间。
扶秋戴着白纱帷帽走在蔺光身边，虽然长纱遮住了她大半身形和全部容貌，但出尘的气质依旧让不少人看了过来。
进入雅间后，扶秋看着隔壁雅间门窗紧闭的样子，不由好奇。
来这订雅间的，哪个不是为了诗词盛会，门窗紧闭还怎么参加或观会？
“隔壁是谁？”
其中一名小二嘴快，“您周围这几间雅间都被谢……”
身旁的另一名伙计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这位贵客不是我们引的，我们也不太清楚里边坐着谁，小姐若是想知道，可以问一问掌柜的。”
扶秋白纱帷帽下的脸露出一丝玩味。
谢……？
如今在京都的贵人里，姓谢的可就一位。
她和蔺光走的时候，谢祁洲明明气得不轻，现在还跟了过来。
该说他，不愧是少年吗？
蔺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睛眯了一下，转而又笑着为扶秋拉开了雅间的门。
“扶秋小姐，请进。”
雅间内燃着熏香，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
扶秋进去后就将白纱帷帽脱下摆在一边，惊为天人的昳丽容颜暴露在蔺光的视线里。
蔺光眸光不自觉暗了暗，看似褒奖实则贬低。
“听闻江南谢家财大气粗，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谢公子可真是少年心性，这样做只怕会让不少文人都没办法顺利参加盛会了。”
扶秋叹了口气，似乎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
“世子殿下可看见酒楼中央的对诗台？”
蔺光不语，视线随意地落到酒楼中央。
扶秋语气淡淡的，但唇角微微勾起，漂亮得惊人:“不算茶水糕点，醉仙楼的雅间一座五千文，而这些学子多出身寒门，花两千文买一本《大学》都有心无力，怎么可能来这呢？”
“楼下的对诗台，才是这些学子各展所长，百家齐鸣的场地。”
蔺光脸色一黑，他觉得扶秋这番为谢祁洲辩解的样子真是碍眼极了。
“扶秋小姐与谢公子的关系倒是不错。”
扶秋没有解释。
她一向不是个喜欢做无用功的人，既然蔺光认定她是为谢祁洲辩解，那她说什么都没用。
其实她只是看不惯蔺光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
何不食肉糜。
在蔺光说完那段话以后，扶秋脑子里只有这句话。
扶秋也是这时候才发觉，上辈子她能和谢祁洲相处那么久，大概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之间的思想有惊人的相似。
道同，相为谋。
蔺光到底还是心高气傲，他自认为已经主动放下身段，扶秋却当场给他难堪。
两人之间久久沉默，一旁的小厮都被这股低气压吓得大气不敢喘。
原本他也打算在对诗环节大放异彩，让扶秋对他另眼相看。
可现在他心里闷着气，不想再做这种类似上赶着的行为。
这边沉默，对诗台那头却热闹。
欢快热闹的笑声从那传来，时不时会发出振奋人心的喝彩。
扶秋趴在栏杆上，笑吟吟地看着对诗台中央。
如今对诗环节已经快要结束，还剩下几位学子正在争今日的魁首。
因为几人皆是才华横溢的才子，所以场上的裁判一时之间难以定夺高地。
商议之后，醉仙楼决定给三楼雅间的贵人一人一枝代表投票的玉雕桂花。
这一举动看似是在讨好权贵，实际上，这也在为那些默默无名的才子一个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若是能被贵人赏识，可就一步登天了。
在场的学子无不为之激动。
最后一轮对诗开始。
所有学子倾尽毕生所学，想要作出更加惊艳的诗句。
一时之间，场上的掌声喝彩不绝。
在最后一名学子的诗篇落成后，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望着三楼的雅间。
因为谢祁洲的少年意气，许多雅间里都是无人的，最后拥有玉雕桂花的人也就几位。
其中数扶秋，蔺光，谢祁洲身份最为尊贵。
学子等待雅间的权贵选择，其他雅间的人也在等待更为尊贵的人做出选择。
场上有片刻的安静，诸位学子心中愈发忐忑。
终于，对诗台上的学子看见三楼纱帘后有人将手中的玉雕桂花递给了小厮，表示自己投出了一票。
小厮掀开纱帘，刚刚投票之人的容颜暴露在众人面前。
白衣胜雪，乌丝如瀑。
因为隔得太远，他们听不清少女说了什么。
幸好小厮朗声重复了一遍。
“丞相府千金，扶秋小姐，投甯泽乡解元——”
“陈凛！”
陈凛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猛得抬头看向扶秋所在的雅间。
被风吹动的白色纱帘时不时遮住少女的容颜。
陈凛却觉得自己似乎早就与少女见过千千万万遍。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