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水榭莲生 > 秋藏私语

秋藏私语

    阮秋明感冒了。

    那天晚上从酒吧送李安安回家之后,阮秋明还是没有开走李安安的车。他一路淋到地铁站,到站了又一路淋着走回家。他也不是有意要淋雨,而是已经感觉不到连片的雨往身上落:脑子里一团乱麻,又似乎空空如也。

    后来回去洗了澡换上睡衣,无甚异样。然而北方秋雨就如同长岛冰茶一般后劲十足,过了几天,临近国庆,他开始头疼了。

    字面意思的头疼,但是还好没发烧,不然难保不被抓去隔离:疫情年代,没有一个发烧的人会被放过。

    感冒的阮秋明小心着不让马向前瞧出来,开组会的时候他尽量少说话,主要是若让马向前知道他是淋雨感冒,又得嘲笑他一整年:马向前“嗜雨如命”,全力认同“雨水是大自然的馈赠”,因而他下雨从不打伞,且酷爱在暴雨中跑步疾行,也从来不曾为此头疼脑热过哪怕是一次。

    体质这种东西是很难说的事情,有的男人是不锈钢铸就的,任尔东西南北风;有的男人是辣椒面堆成的,雨浇下去就坏了。

    马向前还真没发现,但芮雪缘不可能不发现,眼看桌上的抽纸一下午去了半包,她把脑袋探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哥哥这回……真感冒了?”

    “是的,真感冒了。”阮秋明鼻尖红红,嗓子哑哑,答起话来顺毛猫似的乖顺。

    芮雪缘挠挠头,说:“上次给你买的感冒药,风寒风热都有,饭前你看着吃一遍吧。”

    “不用啦,”阮秋明看似温温柔柔,实则有气无力,“吃药对身体不好,我没事的。”

    芮雪缘不再多言,起身过去把电风扇转到另一边去了。

    次日早上,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阮秋明照例卡点进门,冲上工位坐下来,一阵天旋地转。离公司最近的地铁站要修中转站,宣布关停施工三个月,此站周围的打工人只能涌到较远一站去通勤,这样一来较远站的人流量剧增,不光站里拥挤,出了站共享单车也供不应求。这种情况下,卡点王阮秋明不敢怠慢,下了地铁买个饼,接着就向公司狂奔。感冒上头,终于勉强撑住桌沿的时候,一口气险些都上不来。

    等阮秋明把气喘匀,早会开始了。嗓子里火烧火燎得厉害,他伸手去够水杯。之前几个月他买的几箱公司小瓶水送客户没送完,所以他自己在喝,这几天终于喝完了,他就刨出一个许久没用的硬质塑料杯,洗干净了摆在桌上,跟同事们一样接职场的桶装水来喝。

    摸到水杯也没用,前一天晚上喝了就没续,现在必然只剩一个冰凉的底了……

    然而他握住的杯壁是温热的。

    阮秋明顿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他看着自己左手中的杯子,满满一杯水,再用指腹摩挲,真实的温热感从指尖渗透,汩汩流入他的四肢百骸。

    今天开早会的是徐来,他站在上面侃侃而谈,芮雪缘埋头奋笔疾书,记她小领导的金句。阮秋明握着杯子,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良久,阮秋明安安静静地旋开杯盖,小口小口地抿,如同品尝陈年佳酿,亦或是醇厚茗茶,直到喝下去小半杯,杯沿才离开他渐添血色的双唇。

    他的目光晕染在杯中,看那清清亮亮不染波纹的一小泓水面。

    旁边的笔尖移动速度慢了下来,芮雪缘的余光散在这边。

    在“多喝热水”四个字已然沦为讽刺直男行为的标配时,没有任何语言加持的一杯热水,直接出现在需要它的地方,谁还会露出不屑的哂笑?

    唯有朝夕相处的人,才能知冷知热。多少人知你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年少有为,却有谁知你一场秋雨一场寒,早起开会,只想要一杯热水。

    早会开完,杯中水未凉,阮秋明喝下大半,默默无言。芮雪缘收好笔记本,开始查手头的准客户单子,亦是无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下午职场照例渐渐空荡,但今天有的同事属于节前提前回老家,比如徐来带着罗晚意就直奔高铁站去了。阮秋明拉上口罩,出去签单,身体难受归难受,第三季度的最后几个小时,业绩还是要冲的。

    芮雪缘看着阮秋明把一沓抽纸往正装内袋里塞,心头像被扯着,丝丝缕缕得疼。

    下班前阮秋明回来了,看着精神还不错,同时带回来了签单三十万的消息。马向前在部门群里发这条通告,阮秋明坐在工位上整理合同。杯中水又见底了,他顾不上去接,无意识地探舌,舐了下唇。

    芮雪缘看着合同,说:“恭喜哥哥,第三季度圆满收官。”

    阮秋明笑而不语,一页页检查着合同填写情况。芮雪缘突然伸手,把水杯拿了去,往饮水机走。阮秋明回头,轻声道:

    “不用……”

    好看的男人,说不要就是要,说不用就是用。

    这一回,热水从芮雪缘手上直接递到阮秋明手上,阮秋明眉梢眼角都漾着笑意,郑重其事小小声地说:“谢谢。”

    这是芮雪缘印象里,阮秋明第一次对她道谢。

    芮雪缘也笑了,认真地回道:“不用谢。”

    阮秋明放下合同喝水,芮雪缘伏在旁边乖乖看着。六点了,国庆假期就在眼前,芮雪缘说:“哥哥走吧,放假了!”阮秋明难得爽快:“走!”正此时,办公室门口却突然传来程万里的吆喝:“那什么,国庆了呀,我一想到要放七天,我的鱼咋办?小阮,快快快,过来给我鱼换半缸水,不然可不好活了。”

    阮秋明连忙站起来,应道:“好的老大,这就来。”

    “行,你赶紧着点儿,”程万里点点头往回走,“刚才还签了咱部门第三季度最后一单是吧?不错不错。”

    芮雪缘放下刚刚收好的包,跟上阮秋明,说:“哥哥我帮你!”

    阮秋明轻车熟路,去保洁区找水桶和软管。阮秋明来公司了多少年,就给程万里和部门的鱼缸换了多少年水,业绩不太行,换水第一名,用程万里的话来说,就是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芮雪缘跟着阮秋明,完全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就是字面意思的“跟着”,也不上程万里的办公室去,只是在灭了灯的走廊里缀在阮秋明身后。

    这次阮秋明默许了芮雪缘的“跟”,没有发表异议,更没有再突然消失在某个安全通道里,大概是想着接下来七天都见不着面了,想多在一起待一会儿就由她去吧。阮秋明脱了正装外套,只剩短袖工装,提着一红桶水从程总办公室里出来,手臂上筋脉尽现。芮雪缘忙迎上去要接,说:“哥哥我来吧!”

    阮秋明旋过脚步绕开她,说:“你可别,又要逞能?忘了上次搬水的事了?”

    “哎呀,”芮雪缘不好意思地低头,“可是现在你不是感冒了嘛,感冒不要干重活。”

    “不重,”阮秋明已经脚步稳稳地走向清洗间,“而且感冒干点活正合适,出出汗就好了。”

    芮雪缘拗不过,只得继续跟上前。到了清洗间门口,只见边洛君正从另一头走过来。阮秋明进去接水,芮雪缘站在门口,看边洛君优哉游哉。

    “干嘛呢在?”边洛君嚼着葡萄,手上还有一把,她挑出一颗投喂芮雪缘,“不走啊?放假了。”

    芮雪缘歪头,伸手截获葡萄。“你不是也没走?”

    “我得把职场里的葡萄吃完,这么些葡萄要是搁七天,都成什么样儿了。”边洛君说着,探头朝里间张望,“哦,想起来了,明哥换水来着。”

    芮雪缘眨眨眼,反手把门从外面带上了,边洛君看着她,啧啧道:“你这个女人。”

    芮雪缘从边洛君掌心里扒拉葡萄,悄声说:“洛洛,你看,这个点还留在公司的,每个人都在守着一个人。”

    “一个人?”边洛君有点懵,“哪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我说,每个人守着自己的一个人。”芮雪缘往黑黢黢的走廊尽头瞄了一眼,“比如,程总守着他的鱼,我呢……守着阮秋明……”

    “我看你今儿个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边洛君忍俊不禁,“这也不是都守人嘛,有人守鱼。”

    “啊对对,”芮雪缘举手投降,“再比如你守着葡萄。”

    “谁跟你说我守葡萄?”边洛君手里葡萄吃完了,她掏出张纸慢条斯理地擦手,“我守的是你。”

    芮雪缘一惊,拉住她说:“真的嘛,我好感动!”

    “感动吧?”边洛君晃晃芮雪缘的手臂,“可惜你眼光太差,已经先一步看上了阮秋明这个不靠谱儿的,不然我可能还真要……哎明哥,您出来啦,嚯,哪儿搞来这么一大白桶,我来帮您弄推车儿吧!”

    阮秋明刚打开门,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热情过头的边洛君。边洛君自知戏过,有点心虚地拿眼睛溜芮雪缘。阮秋明轻咳一声,说:“不必,我来就好,她……她说想看怎么换水的,就……跟在这边……”

    “看换水多没劲儿,肯定是想看鱼啊,走走走,咱去程总办公室。”边洛君挽起芮雪缘就迈步子,“你要看鱼,一直站这外头儿干啥?”

    “哎谁说我要看鱼了……”芮雪缘拧着身子挣扎。

    “就算是看换水,你不到鱼边儿上去,看啥?”边洛君松了手,去帮阮秋明抬桶,“去不去的……让你秋明哥哥带你去总行了吧?”

    阮秋明笑音逸出齿缝:“边……洛……君!”

    边洛君怕挨打,脚底抹油跑远了,芮雪缘一眼看到清洗间水池边放着一部手机,就喊道:“哥哥!”

    阮秋明回头:“干嘛?”

    不经意间,被喊的人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甚至在意识到之前,形成了条件反射。

    “你是不是忘了拿手机?”芮雪缘把手拢在嘴边。

    “还真是,”阮秋明腾不出手,“帮我拿上。”

    那声“哥哥”,不带名不带姓,喊的就只有这一个哥哥,唯一的哥哥。

    你真的懂唯一的定义,并不简单如呼吸。

    因为找了个大桶,换水效率还是相当可以,不到一个小时,劳动器具归位,三人跟程万里道别,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下班。

    这回总算是真下班了。假期既至,不到七点,全公司已无人加班。三人断水断电,正欲关灯,熟悉的高跟鞋音由远及近而来。

    “不是吧,这就都下班了?各个部门一个人都没有了。”李安安失望地把目光从对面部门和隔壁部门收回来,“不就放个假嘛,跑那么快,没意思,没意思得很。”

    三人原地站住,看一身墨蓝正装的李安安闪进门来。边芮二人连忙喊“姐”,李安安点头应了,径直到工位上坐下,脱了鞋旁若无人地蜷在椅子里。

    边洛君迟疑了一下,说:“安姐,我们也准备走的。”

    “走吧走吧,”李安安微阖双眼,背对着他们挥手,“姐姐要在这睡了,一天天的累死姐。”

    “安安姐回公司总是披星戴月的,”芮雪缘说,“真的好辛苦。”

    “她今天回来得算早了,”阮秋明突然脱口而出,“知道为什么吗?回来请我吃饭的!”

    另外三人同时转头,从不同方位看向阮秋明。半晌,边芮两人交换了一轮讶异的眼神,李安安跳到地上,赤脚走过来,说:“吃什么吃?弟弟你在做梦。”

    李安安直走到阮秋明身前,不穿鞋的她仰头看阮秋明,赫然又升了一个档次的身高差也没让她的气场淡去半分。阮秋明不由自主地后倾,扭头掩面打了一个喷嚏。

    “哎?怎么感冒了,你感冒了?”李安安后知后觉地上上下下打量阮秋明,最后定位在阮秋明的红鼻头上,“怎么弄的?”

    “你还问我,不都是你搞的?”阮秋明沙哑着嗓子,“谁让你昨晚在床上把被子都扯到你那边去的?”

    李安安瞳孔地震,愣了一时半刻,喊道:“三天不打,长本事了,你在胡说什么呐?”

    阮秋明耸耸肩,指尖蹭蹭鼻子。李安安一脸凌乱地回头看到边芮二人无处安放的目光,连忙大力摆手:“别听他跑火车,感个冒还吃错药了,现在的小弟弟讲话都这么开放的吗?!”

    芮雪缘虽然听阮秋明石破天惊之语听得发懵,但也看得出来李安安更懵,故而知他是玩笑话。不过,这样的话从阮秋明嘴里说出来,反常得厉害,莫非感冒真壮怂人胆?

    李安安见无人接话,有些尴尬地回工位上去。她往芮雪缘桌子上瞥了一眼,另起话头:“小美女在学股权投资基金呐?”

    芮雪缘点头道:“徐总安排的,我也确实要恶补金融知识。”

    “听姐说句老实话,看这种纯理论的东西没用。”李安安拿起书“哗哗”翻了几页,“真的,更何况我们只发债,跟股权投资没关系,这些对我们做业务可算是一点帮助都没有。”

    阮秋明今晚仿若打开了损李安安的闸门:“李安安你这人就是这样,合着自己不看书,还教唆别人不看书。”

    “对哦,我自己不看书还不让人家看书,”李安安乍一听这言论颇有道理,回过神来奇道,“哎我说阮秋明,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不是污蔑就是怼人,一天天的越长越歪,你自己说你跑业务用上这书里几行字了?”

    阮秋明嘻嘻一笑,几步移到门口,说:“我们走的,你在这好好睡觉。”

    边洛君看这场面一来一回,饶有兴味。芮雪缘背起包说:“安安姐,咱们还是一起走吧,你在这也睡不安稳,容易着凉的。”

    李安安深深看她一眼,利索地穿上鞋,说:“好嘞,走着!”

    阮秋明见李安安跟出来了,不依不饶地继续说:“请我吃饭!”

    “凭什么又请你吃饭啊?”李安安一边关门一边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下班了,放假了,你就没有正事干吗?”

    边洛君慢半拍,插话进来:“安姐安姐,搁哪儿吃饭去啊?带上我跟雪儿好不?”

    芮雪缘不得不感叹边洛君真是个尽忠职守的神助攻。

    李安安当然抹不开面子,正欲答应,阮秋明说:“我有正事啊,我要剪头发去的。”

    “剪头发,去哪个店?”李安安一下子来了兴致,横在阮秋明面前,“正好,蹭你的卡,请你亲姐姐洗个头吧!”

    阮秋明到底败下阵来,“亲姐姐”可还行。阮秋明只感觉耳根发热,含混应道:“那走呗!”

    李安安打个响指,回头招呼后面两个:“来来来,我弟弟请客,靓女靓仔都跟上,洗头去。”

    “得嘞!”边洛君一个俯冲姿势,又回身拖上步伐不积极的芮雪缘,附在她耳边悄声说,“犹豫什么呢还,这纯属安姐的面子,给咱们薅一把明哥的羊毛儿,不薅白不薅。”

    四人往另一个方向的地铁站走,路程不短,一路上边走边聊,李安安给两个“小辈”讲自己原来带徒弟的故事。

    “前两年我也带徒弟,老大总把漂亮小男孩塞给我,我老带他们玩。”李安安眉飞色舞,同时划拉着手机翻出往昔手下一些小帅哥的照片,展示给边芮二人看。

    阮秋明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三人落在后面,凑在一起看李安安的手机。他折回去几步,说:“看什么呢,看李安安前男友啊?”

    李安安头也不抬:“姐姐我没有前男友。”而后指向阮秋明:“你们不知道吧,我其实不是这小子什么师姐,我是他师父啊!”

    芮雪缘将信将疑地琢磨李安安的表情,边洛君说:“确实,这我大概知道,听老同事提过,明哥是安姐带出来的。”

    阮秋明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既然说到这里,小的可得说几句公道话:全公司上下带徒弟的,哪个能比得上我师父?想当年我没业绩的时候,师父随随便便一百万的单子就往我名下挂。而且,她跟上面关系好到什么程度,不光是程总,包括老大的老大,她直接就跟人家说:‘这个阮秋明,业绩不好看,但是人好看啊,我保定他了,您要是让他走人,我就跟您翻脸……’”

    李安安轻咳数声,嚷道:“打住打住,有这么些事吗?”

    阮秋明底气十足:“您是敢做不敢认啊!”

    李安安跳起来,作势要打阮秋明的头,芮雪缘赶紧引开话题:“那安安姐后来为什么不带徒弟了呢?”

    “因为没意思,不好玩呀,”李安安递给芮雪缘一个怨念的眼神,半真半假地说,“从来不给我小女孩带,没意思得很。”

    说话间已到了地方,李安安仰头看看店名,说:“我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还有个做头发的店,想当年刚来这一片的时候,都是蹭罗晚意的卡跟她去……”

    阮秋明转眸看她。李安安收回半截话,叹道:“唉,不提了,后来不带我玩了。”

    不带我玩了。

    阮秋明没搭腔,只身进店探了一探,转瞬便出来,说:“排队的人不少,里面都是满的,你们看……”

    “那就外面等,”李安安接过话,不客气地跨上路边停的一辆摩托,然后盘起双腿,“找地方坐坐就好。”

    大家没有异议,阮秋明跟着跨上旁边一辆电动车,两脚撑地坐稳了。边洛君说:“这里边儿的大伙儿真行,放个十一又不是过年,非都赶在今天来弄头发是怎么个意思?”

    “真的是,不然我们先去吃饭吧!”阮秋明说。

    “我四点半才跟客户吃的下午茶,现在完全不饿,”李安安挠头,“你们去吃,我在这排着队,我弟弟买单请你们吃。”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阮秋明两手插兜,“不吃饭,那做完头发你是不是该请我去蹦迪?把你那些个富婆姐妹多喊上几个,给我介绍介绍。”

    李安安举起包又要敲阮秋明,一动身子,摩托受力不均前倾,她惊呼一声,本能地伸手扒住阮秋明,阮秋明同时反手抓住她。还好,两人都没倒,眼见没事,又同时放手。

    阮秋明说:“你倒你的,拽我干嘛?”

    李安安斜睨他一眼,道:“小样儿!”

    阮秋明有些不自然地扯扯衣领,把目光别到街上去,夸张地小声道:“看看看,那边那个姑娘,这大长腿又细又直……”

    被夸赞的姑娘离得远,当然听不见,却恰巧若有所感地回头。阮秋明一缩脖子,加上一句:“可惜脸不行。”

    边洛君打趣:“明哥好苛刻啊!”

    阮秋明抄起手臂,大言不惭地说:“怎么,我没法拥有,看看还不行了?我的要求不高,远看腿美,近看脸美,可甜可飒,仅此而已。”

    李安安根本不甘示弱,一拍身下摩托就往街上指,嚷道:“快看那边那个大姐背的包,挺上档次的,啥时候给你姐姐我搞一个来?”

    路过的行人好几个回了头,阮秋明趴低了,把自己藏起来,小声哼哼:“李安安你做个人吧,全世界大牌包你差不多买遍了,比衣服还多,你背得过来吗?”

    芮雪缘站在一边,默默看着李阮二人嬉笑打闹,觉得有趣,而又隐隐羡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阮秋明,如此放松,如此随性,那个平日里一板一眼谨小慎微的灵魂在这个夜晚好像从他的躯壳出走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真正的快乐,反正此时的阮秋明看起来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她看到阮秋明望向李安安的目光,那里面有秋夜晴空的繁星。

    不过,芮雪缘既然早已窥见过阮秋明的心思,便也未觉此情此景有多么难以接受。相比之下,另一层面的发现引起了她的思考:她觉察到李安安并没有给出真正的回应。

    无论是打情骂俏的动作还是言语,于李安安都是表面功夫,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走面不走心。也许是因为李安安眼神从不外露,两帘假睫毛遮蔽了一切真实,令人无从管窥蠡测。

    终于有店员出来,把外边四人请了进去。李阮二人先到里间洗头,边芮在外间稍坐。

    阮秋明披上店里的单袍,整理束带。李安安也不看他,径自问道:“你小子今天抽什么风呐,不是你了?”

    阮秋明装没听见,好整以暇地坐下了。

    李安安自己接上:“别以为姐姐看不出来,你言行转性,不就是做给小美女看的吗?”

    阮秋明摸了摸鼻头。

    “你想干嘛呀?”李安安质问,“知道人家中意你,你也没个明确态度,就弄出一副吊儿郎当花花浪子的模样,专门给人找不痛快?”

    阮秋明把束带系紧了,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做胡乱的揣测。”

    李安安气不打一处来,躺下洗头,闭上眼睛,不再跟他理论。

    短发洗得快,阮秋明先出来,换边洛君进去。阮秋明在芮雪缘右边坐下等着剪头发,淡淡的洗发水香气逸出来,芮雪缘心跳随之加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这个方位正是他俩工位的方位:初雪在左,秋光在右。但是职场的方桌张张宽敞,芮雪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与阮秋明比肩相磨过。

    近得可以感受到他寸缕微重的气息。

    阮秋明卷发湿漉漉的,也没喷发胶,故而平常梳在上面的头帘落了下来,弯在额前,浓眉半掩,水珠滴答。芮雪缘忍不住瞧过去,看阮秋明指尖轻拨发丝,看他睫毛带雾,簌簌扑朔,平添几分温柔。

    芮雪缘一时间晃了神,自言自语了一句:“是小绵羊哥哥呀喂!”

    阮秋明抿唇看过来:“嗯?”

    芮雪缘摇摇头,右手扯着带子,扯长了才发现,这是阮秋明衣服上的,但她没有松手。阮秋明目光在扯开的束带上游离一遍,也像是自言自语:“拽我带子干嘛……”

    李安安探头出来,脑袋上包着毛巾,冲芮雪缘一个wink,说:“小美女快来,该你了。”

    芮雪缘连忙逃也似地进里间去了,这边Tony老师得了空,召阮秋明过去。李安安见有个稍远的位置空着,便过去吹干,顺带要求给她卷个一次性的大波浪。

    这位Tony老师其实叫Jason,是此店技术总监,跟阮秋明很熟络,两年间每二十天给他剪一次头发,算来也有大几十次了。Jason对着镜子把阮秋明的头摆正,压低声音问道:“谈新对象了?”

    阮秋明讪笑:“没有,没有。”

    Jason对着李安安努努嘴:“那边的大美女,你带来的吧,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阮秋明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同事,过来蹭个卡。”

    “就这?”Jason脸上写着“完全不信”,“我看大美女一身行头价值不菲,这样的你不争取争取?”

    “争取啥啊,你也看见了,小富婆一个,老有钱了,”阮秋明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不敢想。”

    “哦……”Jason惋惜,接着又往里间瞟了一眼,“那儿还有个小美女,也是你带来的?”

    阮秋明没说话,Jason语调里透着好奇:“所以那位是……”

    “也是同事,”阮秋明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芮雪缘侧脸的弧度,他就这样望着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也是同事。”

    Jason已经操剪刀了,见阮秋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专心下他的剪子。

    芮雪缘流程最简单,洗完头吹干,她就坐在旁边。边洛君跟前台几个小哥聊上了,他们七嘴八舌地给边洛君出谋划策,说这么帅的主儿,不整个大背头都浪费,最好再挑染个枯草色儿什么什么的……

    李安安卷完了头发,也来芮雪缘身边坐。阮秋明离他们不远,发型才修了一半。李安安歪头搓着自己的头发,离芮雪缘比阮秋明刚才更近。李安安的鬓发拂过来,芮雪缘忽然灵光一现,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李安安边理头发边有意无意地看向阮秋明,心下不禁感叹,这小子的颜值可谓360°无死角,是真帅。正想着,她左耳一热,一句耳语贴着耳朵溜进来:“安安姐,我想追秋明哥,你有什么建议吗?”

    李安安愣住,没动也没躲。这句话听起来轻轻怯怯的,是温言软语,飘过来的时候,让李安安的心条件反射地漏跳了一拍。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能够感觉出来,这句简短的话扎根的地方,是一片坚定果敢的土地。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告知你我的决定。

    芮雪缘的唇亦没有离开李安安的左耳,李安安定了定神,哈哈一笑:“追呗,追!不过,我记得他有女朋友吧。”

    “他亲口说的没有。”芮雪缘说。

    “喔,那应该是分手了,这我不太清楚,”李安安若有所思,“反正他去年应该还是有女朋友的,我见过,后来的话……现在我就不知道了。”

    芮雪缘接着说:“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绝不行动;你不喜欢他,我才会出手。”

    李安安听着,有些钦佩芮雪缘的坦诚,这先来后到的态度还是很鲜明的。李安安亲昵地拍了拍芮雪缘的腿,语气轻松地说:“没事,你追就好。我真的只是把他当弟弟,对他没感觉。”

    要怪就怪阮秋明不是个女儿身,不然可能就没有罗晚意什么事了。

    芮雪缘对这个答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而是平静地说:“可是他喜欢你。”

    李安安有点招架不住,手肘撑着膝盖,卷发遮住了她半边脸。四周充溢着发胶浓稠的味道和吹风机呼呼的声音,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最后李安安说:“可能吧。”

    芮雪缘冲着李安安笑了,李安安转头看,从这笑容里读到一分苍凉,两分艳羡,三分心服,四分毅然。

    李安安也笑了,她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欣赏这个她口中“包藏野心”的女孩了。也许是从她谦卑恭逊茶室帮忙的时候,又或许是从她款款深情台上唱歌的时候。

    其实都不是:李安安眼中芮雪缘的光芒,是从野心毕露的那一刻绽放的。此时的芮雪缘,像极了当年的李安安自己。

    李安安一直以为自己忘了,忘了那时是怎么一锤定音的。但是现在她说过的话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了,她说的是:

    “晚儿,这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你,你信我,你注定是要和我在一起的。”

    吹风机的声音止息了,阮秋明站起来,正看到李芮二人相视而笑,那笑容不尽相同,却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意味。阮秋明似乎嗅到了什么,却没有吭声,默默在李安安右边坐下了。

    李安安说:“我俩换个位置,你坐中间来。”

    芮雪缘握住李安安的左手,悄声说:“不用不用了……”

    阮秋明端详一回李安安的脸色,看她面上并无波澜,便不予理睬。

    三人陷入了沉默,远远地能听见边洛君在前台和店里的男孩们开怀谈笑的声音。店外人流车流涌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一点要意兴阑珊的意思,反而在夜色中更显节日氛围。李安安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好羡慕你这么年轻。”

    “啊?”芮雪缘知道李安安这是在对她说话,“哪里,安安姐,我们可是差不多大,你看你都已经多有成就了。”

    “大两岁也是大。”李安安叹道。

    “何止是大两岁,”阮秋明又开怼了,“我看你这个老成劲,比人家大两轮都不止吧!”

    这次李安安终于实打实一拳锤到阮秋明身上了。阮秋明吃痛低呼,芮雪缘也在一边无可奈何地笑了。

    李安安心想,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好像也挺好。

    边洛君跟前台小哥终于掰扯尽兴了,约好节后过来改头换面。一行人出得门来,阮秋明竟然觉得自己感冒症状轻了不少,说话鼻音也不重了。他没有再拉扯,干脆利落地说:“我跟边洛君坐地铁一道走,你俩一起回吧,要不要骑车?我有月卡。”

    “不用了,我俩走一会吧,”李安安说,“拜拜了您俩。”

    阮边去地铁站,李芮掉头往另一边走,她俩可以一直顺路走到公司门口。李安安提起话头,说:“两年之前,那时候我还每天往公司跑,你这位哥哥跟他那帮同期的小男孩刚来,都在我手下,好几个人。我们成天在一起,形影不离,一日三餐都在一块吃。后来那些男孩有要跟异地女友奔现的,有压力太大顶不下去的,陆陆续续都走了,只有你哥哥留到了今天。”

    芮雪缘心下了然,这是何等深厚的革命情谊。对于公司的筚路蓝缕,日新月异,他们都是见证者。

    “小明儿这人,你别看他表面上又怂又蠢,其实他非常不错,”李安安笃定地接着说,“你眼光很好。”

    芮雪缘由衷地说:“安安姐,你也非常,非常不错。”

    到了公司门口,李安安要过马路,跟芮雪缘道别。李安安已经转身了,倏忽腰上一暖,是芮雪缘去而复返,从后面给了她一个满满的拥抱。

    “谢谢安安姐。”芮雪缘飞快地说完,跑走了。

    李安安一时间颇为感怀,朝着芮雪缘的背影喊道:“姐姐给你当助攻,尽管放心往前冲!”

    车水马龙之外传来芮雪缘一声清脆的回应,李安安的心也随之轻快起来。

    夜风凉,秋叶飒飒,在城市喧嚣的洪波之下,窃窃诉说着迷离的心事。

    阮秋明,师姐以后收手,不撩你了,李安安想。

    师姐有更重要的使命了,终于给你找到好归宿了。
新书推荐: 我出马的二十年 开局圣地师叔祖,女帝为徒仙为奴 直男穿越倒霉记 少年剑已佩妥,出门便是江湖! 神医王妃来自万花,想守寡 让我假装男友回家?我假戏真做! 盗墓之我的未婚妻是黄烟烟 遇见你,重塑新生路 黑火之歌 重回2014走向世界顶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