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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无风

    十月翻篇好几天了,月度总结大会姗姗来迟。这一次,芮雪缘猝不及防地登上领奖台,拿了个“新人成长奖”。

    无论哪个行当,前端跑市场的岗位都讲究“金九银十”,全部门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战绩甚佳,程万里一高兴,在大会上跟大家伙儿讲起了过去的故事,一连几个小时停不下来,颇有围炉夜话的意味。程万里光讲自己的还不尽兴,把在场老同事具有代表性的事迹也拉出来讲,听得新人们一愣一愣。

    李安安今天也来参会了,这在芮雪缘看来极不寻常,因为在她入司的三个月里,李安安早会都没参加过几次,月会更是从没来过。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李安安被程万里私聊了。

    “天天只打卡不上班,你都已经够格外了,早会不来,月会也请不动你?李大小姐真是比那些个李大明星都忙啊。”

    于是李安安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一晚上这个叔叔那个妈妈都陪不成了,坐在程万里右手边强颜欢笑,程万里不注意的时候,她就蔫头耷脑玩手机。

    会议是五点开始的,因为得等跑客户的同事们赶回来。一转眼时间到了八点,程万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没有停的意思,连中场休息都没有。阮秋明饿得胃里隐隐作痛,他刚陪客户打了一下午麻将,粗茶喝了不少,干粮可是一口没吃。阮秋明太瘦,不扛饿,尽管每顿都要吃上两大碗米饭,也管不了多长时间。

    芮雪缘坐在末席,跟阮秋明中间隔着一个桌角。阮秋明一手支额,一手抵胃,面色一阵白似一阵,芮雪缘看在眼里,知道阮秋明这是饿得硬扛。依阮秋明的性子,他就是饿得背过气去,也不会在会上离开会议室半步,因为他这个人最不想要的就是格外。

    芮雪缘心里焦急,正想着要不自己出去找些吃的给带进来,一摸口袋,竟有俩玫瑰芝麻丸。

    这是早上徐来给的,他作为小领导“操劳过度”,十月他的团队相比其他团队业绩不算出彩,急得他直掉头发,所以搞来了一堆芝麻丸,分了一些给他所在新办公室的同事,属于见者有份。芮雪缘当时吃了一点,顺手塞了两颗在兜里,要不是开会着急找吃的,可能就这样放忘记了。

    此时在芮雪缘眼里,这不是芝麻丸,分明就是救命丸。

    芮雪缘把芝麻丸藏在手心里,装作伸手够抽纸盒的样子。离她最近的抽纸盒在阮秋明面前,阮秋明看到了,勉强拿下支着额头的手,取了盒子递给芮雪缘。

    芮雪缘没有接,在盒子的掩护下把芝麻丸放在桌上。阮秋明望着那两颗裹着金色锡箔的圆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情急之下,芮雪缘飞快地剥开一颗,塞进自己嘴里。

    阮秋明会意,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剥开另一颗送入口中。

    “……而这方面秋明就做得很成功。”

    突然被cue,阮秋明一激灵,差点没把芝麻丸吐出来。

    程万里无非是兴之所至,开始讲阮秋明的故事了。

    “大家知道,小阮没事儿就会陪着那一帮老太太打麻将,隔三差五,一打就是两年,这叫‘打入敌人内部’。”程万里眉飞色舞自顾自地说,根本也没注意到阮秋明吃东西,“最开始他是跟着一个老客户入圈,经年日久混熟了,她们早就把小阮当自己人,基本不需要老客户费口舌转介绍,她们自己陆陆续续都在他这儿买基金了。”

    阮秋明默默地咀嚼吞咽,面无表情。

    工作时间打麻将,乍一听岂不是羡煞旁人?然而阮秋明从来没有乐在其中过,置身于一堆吞云吐雾穿金戴银的老妇人之中,陪了多少笑,受了多少气,打了多少车,送了多少客。寒来暑往,自己不过生日,老太太们生日随叫随到;不买礼物送姑娘,给老太太们挑礼物却掏空了腰包。

    就这样,阮秋明在牌桌上日积月累地刷存在感,渐渐把人哄高兴了,老姐妹们心道身边常有个面如脂玉的小伙子伴着真不错,也想把他长留,于是乎这个月你刷十几万,下个月我刷二十万,为阮秋明常年惨淡的业绩略略扳回一城。

    阮秋明的双耳现在仍然嗡嗡作响,回荡着一下午棋牌室推九换牌的嘈杂与喧闹。他勉强咽下口中最后一团芝麻,感到唇舌一阵阵发干。

    “做业务,谁没有暗地里吃苦头受委屈?”程万里语重心长地敲黑板,“我现在说点儿你们不知道的:你们光看着安安出门豪车,进屋名牌,有干妈托底,业绩不愁,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非亲非故的,人家为什么对李安安比待自己亲闺女还亲?!”

    程万里说到这里,玩味似的收了声,底下一众人马面面相觑一番,又各自低了头。

    能为什么?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常见的缘由,比如罗晚意的干妈因为想收编她做儿媳妇而讨好她带她混圈(至今仍不知道小罗姑娘已为人妻,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诸如此类。

    李安安靠着椅背恍若未闻,坐姿没有动过。

    程万里仰脖咣咣灌了几口水,把瓶磕在桌面上,开始讲下半阙:

    “我告诉你们,说了你们都不敢相信,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安安的干妈因为高级涉密工程师的身份被扣留在美国,而她的母亲——也就是安安口中常说的姥姥——一个人待在国内,无依无靠,担惊受怕,整个人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很不好。当时安安还没有买车,整整一年,每天坐地铁跨区到干妈家照顾姥姥,给她洗衣做饭,听她念叨,陪她睡觉,完全可以说,要是没有安安,这位姥姥活不到今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疫情稍缓她干妈回国,再造千恩,岂止万谢?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她干妈几百万几百万往她这儿投,还源源不断地给她介绍新客户,引进新资金。馅饼啊,从来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程万里一口气说完,意犹未尽。一屋的人屏息敛气,强压着心头的震惊,此时地上就算掉一团棉花,也能听得分明。

    李安安依然面不改色,就当在听别人的故事。去年无数个白昼堪比劳动改造的疲于奔命,深夜犹如身陷囹圄的绝望焦灼,历历在目。她曾内心困兽犹斗,却又无法一走了之,万般委屈堵住胸膛,在旷日持久的拉锯之后,归为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

    芮雪缘怔怔地望着李安安,眼眶烫得泛红,心疼不已。花季女孩,谁不向往光鲜亮丽的日常,谁不钟爱同龄朋友的热闹,李安安却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驻扎在空荡荡的深宅大院,一个人处理着做不尽的家务琐事,忍受着老太太情绪不稳的无理取闹,等待着干妈遥遥无期的归国计划。她想起李安安那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我并不喜欢下厨,很多时候学会一些技能,都是生活所迫。”

    女孩若是有人捧在手心,便娇花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而,很多女孩的人生遇不上这样的情节,这与她们优秀与否无关,她们立于舒适圈之外,只能独自面对生活的风暴。

    洗手做羹汤,不一定是为心上人。有人喜爱烹饪,有人则不然,后者下厨,更有可能是道阻且长的匍匐。

    话说回来,无论是李安安,还是阮秋明,甚至往前推到程万里,到集团创始人,每一个老业务累积的业绩背后都有着人尽皆知或不曾为外人道的不愿和辛酸。

    会场气氛十分微妙,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片沉重的静默。最后还是程万里用他标志性的哈哈一笑给今天的座谈画上句号:

    “道路是曲折的,没有捷径可走,但是,伙计们,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在座所有入司三年以上的一批人,如今没有一个不是拿着百万年薪,跻身全国收入水平前6%的行列,想当年他们刚来的时候,都是一穷二白,有的还背着债务。你们后来的人起点已经比他们高很多了,而我们既然成为了一个团队,是要响应国家号召,一道走向共同富裕的,如果不能实现这个目标,就是我这个当老大的无能,我将自动从这个位置上下课!”

    大家躁动了起来,纷纷宽慰程万里,表忠心表决心。程万里摆摆手,接着说:“同志们,三年,最多五年,我要让全部门每一个人都能付得起首付,在全城最好的地段买房!到时候,我们包下一栋楼,一起做邻居。”

    多么引人鼓舞、振聋发聩的言语,芮雪缘感到由衷震动,此时的她没料想过,未来的自己只会觉得这样的场景是大型传销现场,当然,这是后话了。

    蓝图铺得太美,彻底把大家从刚才的凝重氛围中拽了出来,人人亢奋地交谈,边洛君尤其大声:“以后我早上起床就不用闹钟了,谁住我隔壁,起来了记得顺便叫我一声啊!”

    “我住你隔壁吧,平常都是我女朋友叫我起床,可准时了,她可以把我俩一起叫起来。”陈光超接了茬,和边洛君笑作一团。

    满堂欢声笑语,阮秋明也禁不住弯了眼角。芮雪缘看他眉眼弯弯,心情跟着雀跃了十分,她想,做不成连理无妨,会有一天,做成邻里,也是地久天长。

    次日,程万里整理开年以来的报表,掐指一算,截至目前,部门已经完成了全年业绩指标,不能不说整个团队是打造得愈发骁勇善战。程万里一高兴,就让罗晚意传达下去,把部门大聚餐提上日程。

    罗晚意表示,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聚。

    程万里觉得没毛病,钦点市内朝鲜饭店里最高档的一家,嘱咐罗晚意订好最大的包间,再额外拨出经费买上几斤大闸蟹带去。

    同事们一听要聚餐,相当配合,跑客户的都不耽误时间,早早回到公司集合,天一擦黑,就向饭店开拔。

    大家都打车,有车的也没动车,因为知道晚上有酒喝。只有李安安还是开着她的宝马,捎上了马向前阮秋明还有陈光超,先行出发,结果停车又费了她好半天劲,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程万里看人到齐了,开场白第一句话:

    “说来很巧,我第一次见□□同志,就是在这个房间。”

    寥寥几个字引来爆笑,成功地点燃了整晚的欢脱氛围。

    包间里有点唱机,但是系统老旧,存货都是年代久远的歌,难以满足芮雪缘这帮“华语乐坛弄潮儿”的需求。以马向前为首的怀旧派倒是唱得很带劲,一会儿一首大合唱,风光恣意。

    有李安安在,部门团建向来不缺酒,带来的都是劲酒,佐以店里的啤酒,大家随意自取,想喝就喝,不想喝的,没有任何人劝酒。芮雪缘一边喝着罗晚意专门点的鲜榨红枣汁,一边心中感慨:要命的酒桌文化到了九零后这一代,终于有偃旗息鼓的征兆了。

    可惜并不是每个单位都像他们部门一样开化,在这一点上,程万里对于全国职场而言无疑都是带好头的排头兵,无可指摘。

    愿意喝酒的酒过三巡,不少人有点打飘。程万里马向前作为北方纯爷们儿,一个赛一个能喝,酒盅频频见底,脸不红心不跳,是全场的扛把子。徐来阮秋明他们浅尝辄止,象征性地喝几口白的,并不贪杯。边洛君陈光超这样的就纯属喝着玩了,酒里还兑着气泡水,怎么花样多怎么来。

    席上座位看似随意,其实自动以程万里为界,男女分开坐了两边,只有一个例外。

    李安安坐在所有男人的正中间,屋里暖气充足,大家早就脱了外衣,一水儿的白衬衫中间,安插着一朵蕾丝边小黑裙。

    李安安喝酒似乎喝得上头,还好粉底擦了几层厚,一点红都透不出来。她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怎么……怎么我身边都是男的,这座位……谁……谁安排的!”

    “这座位没什么问题吧,”她右手边的阮秋明筷子没停,“反正也没人把你当女的。”

    “哎哟喂怎么说话呐?”李安安柳眉倒竖,捉住阮秋明扶餐盘的左手,“阮秋明,姐姐这会子记住你了!欸,大伙儿注意了,我和我秋明妹妹喝一个,比试比试,要是喝不过我,我叫你一声妹妹,你得应!”

    四下里顺着李安安的意起哄开来,阮秋明投箸,抽不回左手,抬头看李安安,看她好像在往醉得七荤八素的道上奔,心下纳罕,这不是海量拼酒王应有的水平啊。“好了好了,悠着点,喝够多了,”阮秋明小声打着商量,“是我说错话,你爱怎么叫我,就怎么叫,行吧?”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声儿太小,听不清!”李安安故作姿态地俯身,儿化音带着酒气直逼阮秋明的面门,混杂着深V领口逸出的浓稠香气,像是虞美人,又像是晚香玉,“我话已经放出去了,大家伙儿都瞧着呢,阮秋明你别玩儿不起!”

    阮秋明一时间血脉贲张,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没再多说,迎着李安安站起来,甩开她的手,探身捞过一瓶啤酒,拾起筷子撬了盖。

    瓶盖在李安安面前飞过一条弧线,李安安还在发愣,左边的马向前已经拿开瓶器起好了另一瓶,塞到她手中。李安安勾勾唇角,与阮秋明瓶颈相碰,说:“还没见过我秋明妹妹对瓶吹,今儿个让姐姐开开眼,走你!”

    阮秋明撤回酒瓶,仰头就灌。李安安片刻也不耽搁,相对开灌。

    一桌同事看得眼睛都直了,有喝彩的,有录像的。芮雪缘悬着一颗心,恨不能冲上前去,劈手把两瓶酒夺下来。

    都是自己人,较这个劲何苦来哉?

    统共没有几十秒,芮雪缘却感觉熬了几个时辰那么长。李阮二人几乎是同时放下酒瓶,瓶口朝下,淅淅沥沥落出来剩余的几滴,洒在李安安的黑裙摆和阮秋明的黑西裤上。

    “不分……不分伯仲!”马向前拍手叫好,“和平局,和平局。”

    阮秋明当即坐下。

    “没分胜负?那再来一轮!”李安安说着又去够酒瓶,“我还就不信了……”

    “安安,好了,差不多可以了。”程万里适时发话,还算和颜悦色,“知道你酒量海了去了,但也不能这么造,你看你把人家秋明喝成啥样了,那小脸通红的。”

    程万里这么一说,没人敢再跟风造势,李安安也老实坐下,大家倒是一起把目光投向了阮秋明。

    如果说平日里阮秋明的面容是邢窑白瓷打底,那么此时就是景德镇釉里红,让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张脸能潮红欲滴到这种程度。

    阮秋明恍惚间感到大家都在向他行注目礼,不由得坐直了,面上的红衬得他一双杏眼黑白迷蒙,水汽氤氲,简直就是“楚楚可怜”四个大字的生动写照。

    “秋明,你没事吧?”隔着桌子,罗晚意小心翼翼地问,“让徐来带你出去透个气行不行?”

    “啊……我没事,我没事,”阮秋明根本判断不出来是谁在跟他说话,“我吃几口菜就好了。”

    说着又拿起了他的本命筷子。

    拼酒这一part算是勉强过关,李安安一晚上下来却是真的喝多了,她一喝醉就犯困,脑袋差点耷拉进面前的汤里,还好马向前眼疾手快,拽着她的头发把她脑袋提溜起来,看看时候也不早了,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就跟程万里打申请说先走一步,不过,要先把李安安护送到家。还有几位同事见状,也起身准备告辞,吃喝已毕,留下的都是想好好唱一会儿歌的。

    罗晚意远远地看着神志不清的李安安,叹了口气,对身旁的边洛君悄声说:“洛洛,你跟李安安住同方向吧,现在走的话,我想麻烦你跟着去一趟搭把手,毕竟马哥一个男人,只能送到楼下,后面的事还请你照拂照拂,给她弄床上去就行了。”

    边洛君郑重点头,说:“意姐放心吧,我还会想办法给安姐醒酒的,包在我身上。”

    李安安跌跌撞撞走出去的时候没顾得上道别,阮秋明像是没看见李安安和一众同事一起离去,他的注意力正在陈光超身上,听他唱一首与他年纪反差极大的老歌。芮雪缘略一思忖,还是紧走几步,跟上去送送。边洛君搀扶着李安安,已经走到酒店门口,回头对芮雪缘说:“雪儿不用送啦,外面怪冷的,你再回去唱几首,应该也快终场了。”

    李安安不知道是真醉假醉,听到边洛君说话,才知道芮雪缘跟过来了,她奋力扭动僵硬的脖颈,凑近芮雪缘,说:“小美女,小美女,听姐姐的,今……今天晚上,抓住……抓住机会,难得能把那小子喝……成这样……”

    芮雪缘用前胸抵着李安安的后背,不让她仰面摔下去。边洛君拉着李安安往前,大声哄着:“安姐,安姐,雪儿听到了啊,她知道该怎么做,咱先顾好自己成吗?回家,回家噢,回家睡觉。”

    马向前叫来的代驾把李安安的宝马开过来了,几个同事合力把不情不愿的李安安架上后座,然后马边一前一后上车,这才算告一段落。

    芮雪缘目送同事们走远,方觉风露冷冽,打了个寒噤,匆匆回屋。她穿过大厅,在包间门口听到里面的乐声,执话筒之人正唱着一句:

    “可是我真的不够勇敢,总为你忐忑为你心软。”

    芮雪缘推门而入,用目光把点唱机前的白衣少年拥了个满怀。

    下一步,她拿起餐桌边上闲置的另一支麦克风,在主歌末句之后流畅接上。

    我可以永远笑着扮演你的配角,在你的背后自己煎熬。

    阮秋明缓缓将话筒从嘴边移开,低眉盯着屏幕。

    从侧面看过去,阮秋明白衬衣下的肩背线条紧致分明,刀劈斧凿的侧脸轮廓浸满酡红。他紧握话筒的指节泛白,眼睫扑朔,悉悉索索。

    副歌之后是间奏,主歌再起时,芮雪缘收声,阮秋明独唱。平日里讲话,阮秋明声音温柔清亮,唱起歌来,竟平添几分喑哑低沉。或许这首歌是阮秋明多年的心头好,他唱得那么深情,那么倾心,唱到高音,又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毕竟相爱一场,不要谁心里带着伤。

    再到副歌,芮雪缘自觉地拿起话筒,但这一回,阮秋明没有停下。

    两人声音相合之际,芮雪缘捕捉到了阮秋明眼角漏出的余光。

    如果你不想要,想退出要趁早,我没有非要一起到老。

    罗晚意从芮雪缘回来就不在,她拿着部门经费去前台核对账单了。包间里程万里听得如痴如醉,颇为满意,他旁边的徐来在这一刻突然醍醐灌顶。

    原来,已经跟在自己身边一季的助理小朋友,她的心上人就是眼前人。

    因为眼睛里的星辰不会说谎。

    顿悟的徐来稳稳地举起手机,按下摄像键,想为芮雪缘保留下这一段珍贵影像。对于徐来而言,他或许是真心把芮雪缘当妹妹待,如今妹妹有了看得上眼的男人,做哥哥的没有做嫂子的那般如临大敌,反而觉得理应为她开心,纵使徐来其实并不理解阮秋明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倾心的:除了长得好看,一不上进,二没资产,整个就是一标准的当代绣花大枕头。

    徐来觉得自己真是火眼金睛,他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太“愚钝”了:芮雪缘中意阮秋明,这几乎早就成了部门里公开的秘密。除了程万里居庙堂之高,可能没太注意,其他朝夕相处的同事,谁还没有一点察觉了?

    徐来突然觉得好生触动,又感似曾相识:同样的一双含情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自己看向罗晚意的眼睛吗?他对罗晚意情深义重不假,但自个儿的眼神自个儿是看不见的。那就是罗晚意看向自己的?好像也不是。

    细细想来,罗晚意面对徐来的时候,一向周到热忱,但她的双眸宛如两泓深潭,从外部审视,永远平静无波。哪怕是帷幔之下床笫之间,徐来满怀罗晚意的温香软玉,探她迷蒙眼瞳,也没有在其中笃定找见过自己的倒影。

    旁人提起徐罗夫妻,总赞叹他俩是相敬如宾的模范眷侣,罗晚意在公众场合也确实处处帮衬徐来,毫不吝惜崇敬欣赏之情。只有徐来自己知道,他俩不是“如宾”,而是真的互为宾客。

    徐来承认罗晚意对他很好,处处合拍。然而,许多个深夜当他阵阵悸动从梦中半醒,想要即刻在枕边人睡前激战之后未着寸缕的曼妙肌体内再次登峰造极,但借着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月华,毫厘间端详那熟睡的姣好面庞,妆容卸净依旧秀美的脸上却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温情与眷恋,每每这时,徐来都在畏缩中清醒,惴惴不安,原本喷薄欲出的欲望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徐来不由得有些失神,手上的摄像头也倾斜了下去,手机险些砸到地上。他慌忙去够,电光火石之间,他蓦然想起了那双让他苦思冥想半天的眼瞳:

    炽热的,多情的,投向她的“猎物”时,贪恋毫不掩饰,爱意熊熊燃烧。睫毛浅淡,短而疏落,轻巧灵动。

    徐来握着幸免碎屏之灾的手机,还是没回忆出这双眼的来处。应该至少是两三年前见到的,因为徐来把现在身边常见的人捋一遍,发现并没有与之相符的人选了。

    程万里一声叫好横空出世,徐来才意识到阮芮合唱已然结束。程万里大力鼓掌,徐来查看刚才拍的视频,只有一分多钟,还好没忘了保存。

    阮芮二人各自搁下话筒,分别回到原位,陈光超无缝衔接下一首歌,井然有序。

    徐来在列表里找出芮雪缘的微信,点选视频,却迟疑在发送键上。

    犹豫再三,最终,他没有选择发送。

    唱到后来,程万里决定赏光一展歌喉,这一晚的气氛又被推向高潮。程总几曲压轴,聚餐接近尾声,剩下的同事也准备各回各家了。

    散场,十点刚过,留到最后的不到十个人,大家聚在大厅准备拼车,互相通报地址,来查看是否有顺路的同事可以同行。

    阮秋明随便歪在一把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刷着手机叫车。芮雪缘近前俯身,压低声音说:“我送你回去,你喝成这样,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阮秋明头也不抬,哂笑一声:“你别开玩笑了好吧,我喝成这样,我喝成哪样?”

    罗晚意听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说:“雪儿,你跟我和你师父走吧,我们绕一下把你送回去。”

    芮雪缘说:“没事晚意姐,我住得不远,自己打个车走,很快。”

    徐来查着地图,说:“哎,秋明跟雪缘同方向,赶紧的,捎一段。”

    阮秋明闻言,努力掰开醉眼:“行,行,好,没问题。”

    “能行吗?”罗晚意皱起眉头,“我看秋明还得有人护送吧,我们部门的颜值担当大半夜这么出去,那不是干等着半道被人劫了?”

    “我没事,我没事,”阮秋明撑着椅背要站起来,差点把椅子弄翻,“我这已经有司机接单了,马上就能走。”

    罗晚意还是不放心,但是想想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现在也不是深更半夜,还不至于出什么事,于是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你们一道,注意安全,到家记得报平安。”

    “安全得很,”阮秋明说,“这司机给我发消息,说这会子道上还堵,不好过来,大概十分钟以后在路口附近停,让我们先往那边走。”阮秋明说着,跟一众等车的同事挥手道别,掀起门帘,信步出门。

    芮雪缘紧了紧衣领,抬脚跟上。

    出得门去,芮雪缘才发现飘了雪,纷纷扬扬,距离刚刚送李安安出门不过半个时辰光景,路边草木叶顶上竟都见了白。

    这是北方深秋猝不及防的初雪,今天这场没有凛冽朔风,只是悄无声息,浸润入夜。雪片绵密,毫不拖泥带水,飘落行人肩头,泽被砖瓦街巷,便知雪之于世间万物,一视同仁。

    阮秋明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地上还未结冰,他纯属是醉不能已。芮雪缘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怕他摔倒,又怕自己走近了招致反感,想唤他慢些,一张口却舔进几片雪花。

    阮秋明张开双臂,像是在努力保持平衡,又像是在肆意拥抱初雪百转千回的柔情。聚餐的饭店地段优越,四周紧挨着旧时的宫墙,檐上路灯照亮飞雪,交相辉映,衬得墙色愈显红艳逼人。

    芮雪缘还没来得及回溯古意,就眼睁睁看着阮秋明一头向墙边栽去。芮雪缘吓得拔腿跑上前,好在阮秋明自己勉强扶墙立住了,苍白修长的手指着力让身体掉转过来,后背抵着宫墙,一条腿受力,一条腿微屈,总算有了片刻消停。

    芮雪缘停在阮秋明面前,阮秋明低头看她,说:“不好意思,腿都软了。”

    芮雪缘无言以对,阮秋明显然也不准备再说什么,两手插兜,微微阖眸。室外的冷意让阮秋明面上的绯红褪了六七分,相形之下鼻尖尤红,必然是冻成这样的。阮秋明一身装束不可谓不单薄,本来就日常强行耍单,此时更不足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初雪寒凉:深蓝色的毛呢大衣长至膝弯,但前襟三颗扣子没有一颗系上,里面只有一件空荡荡的白衬衫,靠近衣领的两颗扣子也开着,平日里雪白的颈此刻泛着红,教人一览无遗。

    他阮秋明不是没人在意的野小子,怎么能就这样敞襟露怀在雪地里生扛?芮雪缘定了定神,上手给阮秋明系扣子,从大衣最下面的一颗,一路往上到衬衫领口。阮秋明没有推拒,沉重的鼻息带着酒气,但从他领口下面蔓延开来的是几分极清淡的幽香。

    芮雪缘说不好这是什么味道,如果一定要形容一番,兴许是空谷之中的铃兰花香,那香气缓缓飘散的时候,仿佛化作声声叹息。

    芮雪缘的食指徘徊在阮秋明的领口,不经意触到了他领边的皮肤,连忙缩回了手。

    阮秋明发烫的颈项受了那稍纵即逝的一点冰凉,仿若雪落衣间。他喉结微动,睁眼再看芮雪缘。

    芮雪缘今天束着高马尾,此时发顶辫梢都粘了雪。阮秋明的发胶已经不管用了,卷发被雪覆下来,贴了印堂。

    良夜温柔,黑发白雪,不求偕老,也算白头。

    芮雪缘小声说:“又没有人强迫你,干嘛喝这么多呢,以后不要再这么拼了。”

    “哪里拼了,我没喝多少。”阮秋明回道,“不过,我倒确实是酒精过敏。”

    “酒精过敏还这样喝啊?”芮雪缘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别人都是为了不被灌酒,谎称自己酒精过敏,你倒好,真的酒精过敏瞒而不报,还来者不拒地喝!”

    阮秋明没有反应,半晌,突然笑了,站直身子,贴着墙根向前走去,说道:“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走啦,前面,车该到了。”

    司机师傅已经在路边等了几分钟,芮雪缘开门,先让阮秋明上车,自己坐在他的右边。阮秋明跟司机说了芮雪缘的住址,让他开过那里时把芮雪缘放下。

    车外雪还在下,车内暖气袭人,阮秋明顿觉这温度加持酒精,分外上头,车一开他便直想睡觉,不一会儿就靠着靠背仰面睡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司机开车有些着急,转弯时车轮又打滑,车身近乎漂移,还好司机很快稳住了。然而睡梦中的阮秋明算是被摆了一道,直接向左边歪过去,脑袋不轻不重地磕在了窗玻璃上,还好他头发厚,生生护着,竟没让他给磕醒。不过,这声音可不小,直接磕在了旁边芮雪缘的心坎上。

    芮雪缘想都没想,左手臂从阮秋明身后探过去,左手伸开,隔在了阮秋明脑袋与玻璃之间。

    车继续开,阮秋明枕着芮雪缘的手掌,安安静静,无知无觉。芮雪缘保持这个姿势相当费力,倒不是因为手臂扯着身子别扭,而是她得拼命克制自己:只要侧身送出右臂,就可以把阮秋明整个拥在怀里。

    随着阮秋明的呼吸,窗上结了雾气,芮雪缘想把那雾擦去,这样她就能看见阮秋明映在窗上的睡颜:簌簌睫毛的密林,郁郁密林的铺陈;薄薄双唇的纹理,浅浅纹理的血色。

    那雾她终究不敢擦去,因为一旦失去朦胧的遮蔽,她将百世沦陷,这其实并非她的夙愿。

    如果可以,多想抽身,多想远离,决然而去。

    阮秋明唇齿间含着耳语一般的呢喃,芮雪缘偏头,依稀听见他说:

    “你到底要怎样呢?”

    芮雪缘心下一沉,正不知如何回应,只听阮秋明自顾自接着说:

    “阮秋明,你到底要怎样呢?”

    原来是沉沉梦呓的人在叩问自己。

    芮雪缘松了一口气,心道,好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

    司机师傅靠边停车,回头大着嗓门说:“姑娘,你到地儿了。”

    “啊好的,谢谢师傅,”芮雪缘用力把阮秋明整个身子往回扳,给他扶正了,“这么晚还搭您的车,麻烦您了,我知道您也着急收车回家,但是我想请您等下稍微稍微开慢一点开稳一点,因为……”

    “我醒了我醒了,”阮秋明猛然出声,吓了芮雪缘一跳,“没事没事,师傅该怎么开怎么开,我也想早点到家呢!你到了是不,走回去这段路上自己注意着啊。”

    芮雪缘看阮秋明若无其事地揉着惺忪睡眼,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好气又好笑,打开车门说:“那我走了,你到家了说一声。”

    阮秋明目送她下了车,看她背影遥遥湮没在雪巷深处,不知为何,一股酸涩情绪袭上心头。

    这种感觉像极了怅然若失,尽管他并没有失去什么,甚至都没有得到什么。

    后来罗晚意在部门群里吆喝大家报平安,芮雪缘的“安全到家”下面,紧接着的是阮秋明复制粘贴的“安全到家”。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雪夜,一帧帧画面,无风无月的温良秋明,触不可及的白衣少年。于无声处藏情,风暴为之屏息,诚然一无所有,但也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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