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

    Episode 4

    芙蕾达的一天极其简单又极其无聊。

    一整天,凯厄斯都以“同伴”为由,一脸自然地跟在她身后。他本来还有点期待能看到不同寻常的人如何不同寻常地生活,然而从早跟到晚,养尊处优的吸血鬼只是充分了解到了穷人日常的乏善可陈。

    她清晨起床,替她的女巫朋友照料前边院子里的颠茄,丁香,鼠尾草,菊蒿,火烧兰……等等凯厄斯压根没注意过的野草。要不是盲女主动介绍,吸血鬼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照料完植物之后,她开始照料那一只贵重的瘦羊,和两只贵重的母鸡。

    今天风和日暖,盲女没有穿斗篷,头发依旧用破布条束着,似乎也没有戴帽子的打算。

    她蹲下来,温柔地抚摸了两下那只缓慢嚼草的山羊,忽然回头,好像要对站在她身后的凯厄斯说什么。

    那一刹那,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吸血鬼莫名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脱口而出:“放心,也不会伤害你的羊。”

    两个人都为他的“未卜先知”惊讶了一会儿,芙蕾达露出一个微笑,凯厄斯则抽着嘴角,不知道脑子哪根筋出了问题,又僵硬地补充了一句,“……和那两只鸡。”

    芙蕾达顿了一下:“非常感谢您的体贴。”

    “……不用客气。”

    凯厄斯一边为自己奇怪的举动感到怪异,一边又为了盲女以为他会吸食动物的血液而在心里冷笑——绝无可能!她怎么能看不出这是个谎话,就天真地相信了?虽然这份信任是他所需要的……但还是太蠢了!

    他腹诽了一阵,勉强耐心等待盲女结束早上的工作,回到简陋的小屋享用简陋的早饭。

    早饭之后,盲女转到后院。

    后院依旧种着吸血鬼毫无知识储备的植物,芙蕾达也依旧一一给他介绍。凯厄斯有点恨自己长了耳朵,并且还很灵敏,因此不得不任由那些豌豆、胡萝卜、甜菜根、花楸……等等名词钻进脑子。

    他站在盲女身后,先是一手叉腰,一脸无聊,过了会儿,变成双手抱胸,很不耐烦,再过了会儿,转变到一脸不善地活动手腕,大翻白眼,仿佛下一秒就会伸手拧断她的脖子。

    而黑发盲女背对着他,对他的心情变化一无所知。

    拧断也没用,省省力气吧——凯厄斯觉得她的背影在无声地传达某种讽刺,更烦人的是,她甚至还在继续:“啊您看,真可惜,这些蒲公英……”

    不!没有蒲公英!够了!

    凯厄斯耐心告罄,他不想知道更多永远不会进食的野菜的名字了!

    “冒昧打断您,芙蕾达小姐,”凯厄斯假笑着说,“我实在很好奇,您今天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除了照料这些……豌豆甜菜根之外。”

    “噢,之后我得洗一些衣物,就在前边的小溪那里。很抱歉,我无法给您安排一些更有意思的活动。”

    芙蕾达回头朝向吸血鬼,她微微偏头想了一下,伸手指了个方向,“或许,我听说四周的风景非常怡人,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散散步。”

    “不,我对散步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凯厄斯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慢慢站起身的盲女旁边,侧瞥着她的脸,想到自己留在这穷乡僻壤的目的,“我对您比较有兴趣,芙蕾达小姐。不必为我安排什么活动,您只需要在忙碌的同时,抽空回答我几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您这么说,当然。”

    芙蕾达冲他笑了一下,又转身蹲下,伸手继续确认在微风中轻颤的蒲公英的状况。

    盲女既没有因为暧昧的话而羞涩,也没有因为刺探的举动而心生警惕。

    她的回答简短,动作干脆利落,其中传达出某种微妙的讯息,让凯厄斯有一瞬间以为昨天那个温顺的,天真的,被他一眼看穿的盲女,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不,怎么可能。谁还会有那样一双淡紫色的眼睛?

    凯厄斯迅速做下判断,开始询问他的那几个小问题:“我得说,您非常让我吃惊。您说自己看不见,但您行动上没有任何不便,不仅能给我指路,甚至还能照料……”一连串的丁香鼠尾草蒲公英从凯厄斯脑海中滑过,他选择忽略,“那些植物和动物。”

    “是的,凯厄斯先生,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对我朋友的家十分熟悉,因此看不见不再会给我造成障碍。”

    “只有两个月?了不起。在这之前,您住在哪里?”

    “另外一位朋友家里。”

    “也在兰卡斯特?”

    “不,她住在肯特郡的多佛。”

    “噢,那个港口——您是英格兰人吗?”

    “不,我不在这里出生。”

    两人说话间,一只蜜蜂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在芙蕾达周身绕了一圈,凯厄斯察觉到她僵硬了一瞬,停住了动作,直到蜜蜂的嗡嗡声又逐渐远去,才重新转向那些植物们。

    看来她的确是看不见。能在小屋和院子里行动自如,就如她自己所说,只是因为已经熟悉了环境。

    站在阳光里发着光的凯厄斯稍微放了点心。他正要收回视线,又发现那些青翠的植物在日光的照射下向外透出浅绿的光,盲女被花草围绕着,素色的外袍也仿佛被染成了淡淡的绿色,给她添了一分清透的色彩。

    她纤细的手臂被衬得白得透明,有一种优雅的美感……well, good for her。毕竟她显然支付不起染料的额外价格,没有办法给自己弄到什么像样的饰品。

    凯厄斯清了清嗓子,想继续追问,那边芙蕾达却终于结束了蒲公英照料的工作,站起身,轻轻弯腰拍了拍外袍。

    她转向凯厄斯,笑着道:“实际上,我和您一样,都是从大陆来的。”她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但这大半天都没提起一个字,直到现在,“您的口音听起来并不像本地人……您来自南方?佛罗伦萨?”

    凯厄斯停了片刻:“……托斯卡纳。”

    盲女口中的佛罗伦萨指的是城市,凯厄斯却故意模糊了焦点,假装以为她说的是城邦。

    佛罗伦萨共和国和佛罗伦萨公国都已成为历史,如今的沃尔泰拉隶属仍旧由美第奇家族掌控的托斯卡纳大公国,他说托斯卡纳,绝对不是在说谎。

    芙蕾达没有计较,她只是稍微怔了一下,又朝另外一侧长着锯齿状叶片的植物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说:“这么说我比您北一点,我出生在维也纳。”

    凯厄斯并不是出生在沃尔泰拉,但他没有提醒的意愿,只是信步跟上:“噢,好地方。所以是什么缘由,让您千里迢迢,从维也纳到了兰卡斯特呢?”

    “发生了很多事。您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总是有不得不迁徙的理由。”

    “比如说?”

    “比如说,您之前已经见到过的那样,”芙蕾达回头“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您并不是第一个试图杀死我的人。”

    凯厄斯又停了片刻:“……”

    他发现自己被芙蕾达的话堵住了。

    她之前从没提起过这件事,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已经将之抛诸脑后。

    但事实绝不可能如此,他没能杀死她,却给她造成了莫大的痛苦。凯厄斯还记得芙蕾达从地上爬起来时浑身颤抖的模样,她只是不会死,并不是不会感受到死亡时的疼痛。

    金发的吸血鬼一直知道这一点,他本来没有在意,更没有愧疚,但现在对方冷不丁地笑着说出来,他突然像是被什么足够坚硬的东西在皮肤上刮了一下,感到了些许不自在。

    就是这点不自在,让他忘记了自己想问什么。

    芙蕾达也没有纠缠,她接着说:“那您呢?您从托斯卡纳一路北上到英格兰,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凯厄斯顿了一下:“只是一些琐碎的家族事务。”

    盲女点了点头,她转头戴上手套,开始逐一检查荨麻的高度。

    凯厄斯在她身后默默看着,他张了张口,再次确认自己什么都问不出来。

    吸血鬼一下感到心烦意乱,又为这无端的心烦意乱而更加心烦意乱。

    怎么回事?这个人好麻烦!

    他厌烦现在凝滞的气氛,急于做点什么打破它,于是他把矛头转向心烦意乱的来源,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冲背对着他的盲女粗暴地说:“够了!芙蕾达小姐,不用继续了,它们都长得差不多高!”

    “噢,但是——”

    “没有但是!说真的,你应该变得更聪明点,比如说你要是想知道这些……”

    “荨麻。”芙蕾达解答。

    “荨麻!”凯厄斯不无讽刺地重复了一遍,说,“你要是想知道这些荨麻的状况,你就应该开开你的金口,询问我这个眼睛用起来没有丝毫障碍的人!”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

    “……多谢您,凯厄斯先生。”芙蕾达轻轻偏了下头。

    金发吸血鬼脸上露出了一点后知后觉的茫然表情:“什么?哦,不用……不。”

    在顺口就要说出“不用客气”之前,凯厄斯总算是截断了自己的话。

    他憋着气,身旁一无所觉的盲女想了想,张开手掌,掌心向上,绷起一个弧度:“那么,能请您帮忙看看荨麻的叶片足够舒展吗?舒展的叶片应该呈现这样的形态……”

    吸血鬼:“……”

    她在想什么?他刚刚只是一时失言!谁要真的替她看什么荨麻的状况?

    吸血鬼一脸不耐烦,斜睨着仔细对比了手掌和叶片的弧度,然后不情愿地说:“足够了,要是再舒展一点,我怀疑它们会把自己掰断。”

    “它们的花朵……”

    “你管这叫‘花’?!”

    “不,我想它们的花朵还没到季节,但您能不能帮忙看一看叶茎的根处?花朵会从那里长出来……”

    “没长出来的东西让我看什么……好吧,没有虫子,足够青翠,看起来很健康。满意了吗?”

    “嗯,那么接下来要去溪边……”

    “什么?你还指望我替你洗衣服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您——”

    “好了走吧,废话真多!”

    “……”

    ……

    …………

    在凯厄斯不情不愿的帮助下,芙蕾达提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当他们将洗好的衣服晾起来,然后坐在小屋后那条小溪边,听流水静静抚过垂下的草叶时,太阳离地平线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说明在准备晚餐之前,他们还有一点休息的闲暇时间。

    芙蕾达神色恬静,微风吹拂着她卷曲的黑发,凯厄斯坐在她身侧,回头看到自己那件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的高领外袍在院子里轻轻摆动。

    这时候,吸血鬼又找回了询问那几个小问题的心情。

    “芙蕾达小姐。”凯厄斯出声道。

    她的眼睛转了过来。

    话题回到了之前的谈话上:“您之前说自己是维也纳人,但从维也纳到兰卡斯特,这似乎并不是一段轻易能跨越的距离。”

    “我想的确不是。”

    “路上想必并不容易吧,您是如何度过的?难道是用您那些奇特的不同寻常之处?”

    芙蕾达想了一会儿:“不,我只是乘坐公共马车,或者自己走路。”

    “哦,看来您离开维也纳之前,总算还是带上了一点金古尔登——您从家里拿的吗?”

    芙蕾达笑了笑。

    他在打探她的出身背景。

    或许是想找到一点关于她不同寻常之处的线索,又或许是对她有别的怀疑,总之两人都对吸血鬼的试探心知肚明,却都没有点破。

    芙蕾达甚至认真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虽然不见得她提供了所有的信息。

    “我是一个歌者。”盲女将脸朝向小溪,凯厄斯看到了她鼻梁精致秀雅的线条。

    她轻轻说,“我为人演唱,这就是我得到些许路费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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