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钰语气平和：“蔡大人，今日在此，本官只是大理寺少卿，不是什么皇子，我们同为朝廷命官，你犯了罪，本官就有权逮捕你。”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一柄冒着寒光的利刃，拇指上的玉扳指碰上刀背，发出短暂而又清脆的一声响动：“不仅如此，依据本朝律法，本官还能——”

    他顿了下，看向蔡升，眸中冷意乍现，继续道：“杀了你。”

    话音刚落，插进来一句不着调的声音：“不过，蔡大人若是觉得今日并非赴死的良辰吉日，我倒是可以帮你重新翻看翻看黄历。”

    萧祁钰不用转头，就知道是同为大理寺少卿的宁逸。

    宁逸摇着一柄折扇，端的是风流公子做派：“萧祁钰，叫你等我一会儿，真是比登天还难，也不知你这么着急是有何要紧事。”

    宁逸嫌弃地绕过脚下一块破草席：“就不能换个地方审吗？这间地牢与我犯冲，我每次进来都觉得阴森得紧，长此以往，怕是要得老寒腿。”

    萧祁钰不理他：“蔡大人，念你并非这件案子的主谋，家中又有老小，你若如实招来，本官可以从轻处置，但你若再这么嘴硬下去，单凭你知情不报这一样，本官现在就有本事抄了你的家。”

    宁逸插进来一句话：“对了，蔡大人不是户部侍郎嘛，抄家之后的清点您最在行了，到时候正好由您亲自来。”

    蔡升才被利刃折射出的光晃了眼睛，就看见本该已经送出去的密信又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明明只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纸，现在却仿佛化作他的生死状，一旦公诸于世，往重了判的话，字字句句都是杀头的大罪，他瞧着，好似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发觉腹部的位置越来越热，低头一看，一只冒着红光、被烧得近乎透明的烙铁已经被人抵到了他的身前，距离他只差一毫。

    他毫不怀疑，若他还是坚持方才的说法，下一刻，这烙铁就要贴上他的腹部，灼烧他身体的每一寸肉，发出烂熟烧焦的气味，直至看见白骨。

    蔡升心里一惊，差点尿了裤子，连忙哭着告饶：“招招招，下官什么都招。”

    宁逸闲闲开口：“蔡大人，要不怎么都说这长安城就数您名字起的好呢？就您这觉悟，您不高升谁高升？您说是吧？”

    萧祁钰起身，将手中把玩的利刃丢给了宁逸，吓得宁逸一趔趄，手上差点见血：“惠岸，你不审了？”

    “剩下的交给你。”萧祁钰转身出了地牢。

    宁逸纳闷：“诶，中午不一块用膳了？”

    萧祁钰没有再回头。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要热得格外早些，接近正午时，没有一丝风，树叶都静止不动，蝉鸣地却愈发大声了。

    六皇子府，倚影院内，书房中却是清凉宜人。

    此时接近下学，教功课的夫子家中有事，提前告假离开了。

    没了人看着，书案后的少女总是看不了两页书就犯困。

    她倦倦地趴在书案上。

    侍女素盈立在一旁，看了眼刻漏，时间差不多了，正预备请自家姑娘起身更衣，却听见外头有些纷纷扰扰的，她瞧见方才还一动不动趴着的人不动声色换了只胳膊枕着，变成背身对着窗子，就知道她是听见外面的动静了。

    素盈转身去外间询问。

    “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吵嚷？”

    倚影院中伺候的小丫鬟来了许多，皆站在廊下，却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上前。

    眼见素盈就要生气，另一个贴身伺候的侍女莹秋终于赶来，小声告知事情原委。

    原来是昨日新进的一个侍女，方才进屋打扫时，失手就将姑娘保存了九年的那只白瓷梅花长颈瓶摔得四分五裂。

    这下，素盈也拿不准主意了，姑娘平素待下人极好，可今日之事不同，涉及十年前的事，她总是格外上心。

    正当素盈心里打鼓时，书房里发话了：“进来吧。”

    素盈与莹秋领着犯了错的小丫头进了书房。

    小丫头昨日方进府，还没见过府中主人，只知道她要伺候的，是六皇子府的人。

    她跟着两个贴身侍女往进走，大气也不敢喘。

    只见进门正中央的高桌上，朱红色的刻金蟒纹香炉置于其上，炉中不知燃的什么香，清新香气袅袅而上。

    再往进走，一扇巨大的屏风隔断了入目视野，屏风正中央雕刻着一丛茂盛的青竹，青竹丛上，一只白鹤正展翅欲飞。

    她看着素盈与莹秋绕过屏风，知道那只梅花瓶的主人，就在屏风后。

    她忐忑站在屏风前，听到一道温和清澈的声音：“进来吧。”

    闻声，她低着头赶紧进去。

    只见屏风后置一书案，书案旁是一座冰鉴，正冒着白雾，不断向屋中散发冷气。

    “不必拘谨，抬起头来。”书案后的人道。

    她怯怯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书案后坐着的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浅黄的对襟齐胸襦裙，左手手腕上一只通体莹润的白玉手镯，愈发衬得她肤白如雪，脖颈上以红绳串一尊小玉佛，巴掌大的脸上不施粉黛，虽刚刚脱去婴儿肥的样子，五官已十分出挑。

    她不敢再细瞧，迅速收回目光。

    少女眉眼如画，神情慵懒：“你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

    “回姑娘的话，奴婢名唤融雪，刚满十四。”

    “好名字，长得也讨喜，说说看，犯了什么错，我给你评评理。”

    融雪扑通一声跪下：“姑娘，奴婢知错，奴婢不长眼，打碎了姑娘的梅花瓷瓶，求姑娘责罚。”

    她是奔着这府里的高月银来的，只听牙婆说，进了这府里，平日里轻易无法出门，但相应的，月银整整是其他府上的三倍。

    她好不容易才被府中管家选上，可刚来就惹了祸，莫不是还没待足一日就要被赶出去？

    就算有幸能被留下，以后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好过。

    融雪伏在地上，整个人都微微战栗起来。

    她跪了许久，书案后的少女也一直沉默着。

    融雪余光只觉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格外刺眼，然而对着面前冰鉴里缓缓升腾的白气，竟然在这盛夏的正午里，平白打了个寒战。

    书案后的少女终于说话了：“起来吧，地上凉。”

    融雪回话：“奴婢犯了错，不敢奢求姑娘饶恕。”

    她听到少女叹了口气：“识字吗？”

    融雪忙不迭点头：“识得几个，读过《诗经》。”

    又听到少女说：“起来吧，你还小我两岁。”

    融雪怯怯起身。

    少女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念你初次进府，就罚你抄录一遍历代的梅花诗作吧，七日后亲自拿给我，在此期间，分内之事也不可懈怠。”

    这就是轻放的意思了，融雪谢恩离去。

    素盈试探着开口：“姑娘，要不今日就到这，咱们回去歇息吧。”

    羲言脱了力般坐下来，不说话，只定定看着桌角的白瓷长颈瓶。

    这是哥哥昨日送来的，她瞧着，忍不住用手去摸，触手温润，样子与从前那只一模一样，瓶腹处有一朵待开的梅花骨朵，却不是从前那只，那只不过是最普通的质地。

    羲言心中不住地难受，或许是过得太顺遂的缘故，自记事起，她就从未处罚过侍女，可方才，她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幸好，差点口出恶言之际，她记起了哥哥自小便与她说过的话。

    “阿言，我们有幸，不缺衣少食，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顺情之境里，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活命都难，自小卖身，只为混一口饭吃。”

    哥哥当时看着她，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你需得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当然，这并不是教你一味地忍让，若非伤天害理之事，小惩大戒即可。”

    羲言看着书案上的白纸，提笔蘸墨，落笔成行。

    少顷，她放下笔起身，推开一扇窗看外面，正好瞧见萧祁钰走近书房，目光直直地戳过来。

    羲言与他朝夕相处许多年，心中知晓他只是吓唬自己，要自己专心在书上罢了。

    今日却不知是何故，下意识忙合窗子，匆忙间，手指被窗沿狠狠夹住，钻心得疼，她的泪珠子瞬间就不由自主扑簌簌往下掉。

    萧祁钰瞧得清楚，匆匆跑进来，一眼看见羲言的手指被夹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指甲盖处也久久还未恢复血色。

    萧祁钰无法，拉过她的手在伤处轻呼，又接过莹秋手中的巾帕给她拭泪：“是我的错，不该吓你的。”

    “我的手伤了，最近没法写字了。”

    她不抬头，眼泪掉地愈发凶了，细听处，声音还有些哽咽，也不知单是因为受伤，还是有丢了心爱之物的缘故，总之，心里就是有无限的委屈，若哥哥不答应，她可能还会哭得更惨一些。

    萧祁钰从善如流，并未戳破她伤的是左手的事实：“好好好，我给夫子放几日假。”

    他看得出来，她自方才起本就兴致不高，今日定要讨个便宜的。

    可没想到羲言竟然一面抽泣，一面还不忘细细追问：“几日？”

    萧祁钰：“......三日。”

    羲言讨价还价：“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