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惊才

    许和的目光从晏渊歌的嘴唇上缓缓上移,他幽深的瞳仁微缩,这块胎记果真比前些日子淡了许多。

    感受到两道不善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直未曾挪开,他知道一道是那婢子的,还有一道又是谁的?许和仰头看向一旁,直到与那蓝衫男子四目相对。

    他的眉似猛跳了一下。

    两人的衣衫颜色接近,接近到有些尴尬,只不过许和是一身绸缎,那人穿的是一身半旧的绢帛,可以看出家世不好不差,也能从帽子判断是某位殿下的侍读。

    许和很快想到了韩王世子的侍读。

    这位荆南郡主从小和那韩王世子走得近,坊间说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明显比之前僵直了一些。

    能坐在荆南郡主身旁的,多少与她沾亲带故,或许在旁人看来,他就像是一个笑话。

    他无视张丘的目光,一个世子的侍读而已,他不放在眼里,他是来找晏渊歌的。

    或许只是想最后问她一句,能留他在她身边吗。

    如果不能,也别无他法了,许和的眸光黯了下来,袖中的手捏成拳。

    “许和馆主,这地方是荆南郡主的坐处。”张丘出言提醒他,也想给各自一个台阶,许和他得罪不起,但他又奉命保护晏渊歌不可能坐视不管。

    哪知许和微笑着展开手中的孔雀毛折扇,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懒得说,也收回落在张侍读脸上的目光看向旁处。

    张丘的脸颊瞬间胀红,盯着许和的目光转为鄙夷。只是赶许和走的话也没有说,他知道荆南郡主是醒着的,如此也没必要开口赶人得罪许和。

    他倒是真有些好奇,郡主和这个许和到底是不是传言中所说的那样。

    或许传言稍微过了,但如今看来郡主待这个许和是有几分不同的。

    想到这里张丘皱起眉,又盯着许和看了数眼,直到这时荆南郡主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地问:“下场马赛是谁和谁?”

    张丘忙答道:“是三殿下和田家公子比,是今日最后一场。”

    张丘未见晏渊歌微聚了一下眉头,仿佛是睡意消退了一大半,眼里只余下几分失落,但一直盯着她看的许和注意到了。

    此时许和直觉晏渊歌来这里是来等人的,而她要等的人今日未出现在马场。

    许和只觉得眼皮狂跳了数下,除了她那个青梅竹马的韩王世子,她还想要等谁?

    也不待他多想,她已偏头看了过来,那双清冷孤寒的眸盯着他的,只教他背心发怵。

    只听她轻声一笑,继而平缓和煦地开口:“许和馆公子,今日也有雅兴观赛马,不知公子是否如我一般感兴趣从未出现在马场的三殿下?”

    不,你并不感兴趣什么三殿下的马赛,许和在心里冷嗤着,但仍旧笑道:“许和只是见郡主在便也跟着来了。”

    他这个回答,让一旁的莺蕊差点站不稳,张丘也微张大嘴巴。

    晏渊歌没有生气,她只是从许和妖邪的脸上挪开目光,转眼看向赛场外鼓声渐起的地方,须臾,她说:“许和馆公子,我正好要去天门酒楼吃饭,公子想一同去否……”

    “好。”

    她那个“否”字还未说完,男人便应下了。

    晏渊歌浅淡一笑,颔首一礼,敛袍起身。

    她的裙裾扫过台阶,步伐轻稳,许和跟在她的身后,和许多日前一样,走下这里的时候,观景台上的世家家眷们都对他们投来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

    张丘跟上他们,还没跟多远,便听到晏渊歌的吩咐:“莺蕊,你随张侍读去韩王殿下那里,带上那两只鹿茸。”

    莺蕊几乎是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紧跟着的张侍读也吓得不轻,郡主的意思的,她要和这个许和私下用膳?

    莺蕊急忙开口想说什么,却听晏渊歌淡声再道:“不要再耽误了。”

    如此莺蕊只能将想问的全都吞了回去。

    许和已然懂了,但此时的他已无前些日那样的狂喜。

    他早已看透了她。

    一个被皇权浸养出来的女子,她与那些帝姬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那些帝姬感兴趣的是他这副皮囊,而她是能拿他来一用便用一用,利用完了便扔弃……

    荆南郡主比之那些帝姬,更加无情无心。

    *

    天门酒楼高楼处,站在这里能俯瞰长安城,是个听风观月的好去处。

    但这一楼层的厢房也昂贵到很多世家子都舍不得一掏腰包。

    坐榻上许和勾唇轻笑:“郡主如此手笔,一掷千金,是当真看中了许和?”

    如果是前些日她这么做,他或许对她能掏空了心肺,可如今在那一丝理智的喜悦背后只剩下冷嗤。

    这个为了他能故意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

    她却在暗地里让她巫山的线人彻查许和馆。

    他看上了这个女人,甚至甘愿做她的面首,可许和馆是他的底线,任何想动许和馆的人,都得死。

    那人说得对,他一辈子也得不到荆南郡主,得不到便只能毁了她去……

    “王爷说了荆南郡主不能留。”

    那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回响着。

    直到被那道声音打断:“许和。”

    他在惊诧中回神,抬眼看向对桌而坐的晏渊歌。

    随后,他慌乱扯出一个笑:“郡主。”

    “我唤你三声才回神,你在想什么。”她似问非问,瞥了一眼手里端着的茶,贴向唇边。

    “郡主应当也是头一次坐在这里。”他说着也端起面前的茶。

    她淡笑:“何以见得?”

    “坊间都说荆南郡主面容丑陋脾气不好,却鲜少有人说郡主奢侈无度。”

    晏渊歌停了一会儿,深看了许和一眼,却是没有接话。

    许和:“所以郡主为许和一掷千金,应该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是,不只是喝茶。”她看着他,再问,“你和田家嫡长女认识?”

    许和的眼波微转:“哪个田家?”

    他知她问的谁,却明知故问,此刻他已然知晓她为何带他来此地了。

    因为那个乐师。

    那天全是他的疏忽,他并不知乐师被田萦然下了焚身蛊,而鬼巫的弟子察觉后赶来已经晚了,晏渊歌已经将那个弟子给带走了。

    不过鬼巫提议,让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情,所以晏渊歌没有查到他这里。

    而就在近日,她巫山派的线人开始彻查许和馆了。

    她一定是知道了。

    上一个查到此事的人如今已废了一半。

    那个田萦然也没有多少日可活了。

    许和猛地看向她,如果她没有那么伤他一次,如果她没有动想查许和馆的心思,或许他不会清醒的这么快。

    他没对什么人动过心思,一动心思便差点赔上家业与性命。

    ……他想将来这个女人若是死也得死在他的怀里。

    却不料此刻,一柄薄而短的刀抵住了他的喉,冷厉的声音自他头顶上方传来:“许和馆公子,我竟不知你对我有这么强的杀意,你说我是否该动手先杀了你?”

    许和睁大了眼睛,很快他说:“郡主知道的,我只是在恨你那日赶我下车。”

    晏渊歌似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收了短刀。那日在许和自己的赌馆内,她拔刀时他尚且惧怕,今日他竟然能平静如常和她对答。

    说明这地盘,也是许和的……

    晏渊歌深吸一口气,她再抬眼看向窗外时,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是我生性多疑,让公子受惊了。”

    言毕,她微低头一礼致歉。

    在她低头的刹那,许和猛皱了一下眉,他的目光很快越过晏渊歌,看向一处屏风,似对那屏风后守着的仆从打扮的人微摇头。

    原本晏渊歌是想问许和那个乐师的事,甚至想过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可当她发现这京中最大的权贵聚集之地天门酒楼也是许和的后。

    现在她想巫山的线人说得对,这个人不简单,得查清楚这个人背后的势力。

    田萦然没有告诉她的事,为何她会选对许和的乐师下蛊。

    三年前田萦然到底知道什么,她没有透露出来,却选择炼蛊三年?

    糟了。

    当晏渊歌想到这里,忽然站起身来往外走。

    “荆南郡主?”

    许和迟疑了一阵,追上前去。

    当一个黑影从一旁的屏风闪过,许和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惨白着脸大喊一声:“荆南郡主!”

    晏渊歌回头看向他:“许和馆公子?”

    许和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又忽然摇头笑道:“我送您出去。”

    当他们转身,屏风后的人哼了一声,收了刀。

    许和送晏渊歌上马车后去而复返。

    同一个房间同一个坐榻,刚才那个出现在屏风后持刀的黑衣人对许和道:“许和,你什么意思?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杀她?”

    做决定也只是一刹那的事,哪有什么为什么?许和苦笑,他都花几个晚上说服自己荆南郡主必须死了……可在鬼巫的杀手派来时,依然会不忍心看她死在自己面前。

    “她内修不低,你这次若不能得手,不止我会暴露,这天门酒楼也会暴露。”

    “可她必须死,她若不死,会是李秦的正妃,你该明白的,皇子是谁都好说因为那几个无甚用处,但偏偏不能是李秦这样的人,而这个女人她若死了,皇上会将此事怪罪于王田二家,他们内斗才是最好的结果,你我都是前朝的人,该明白我们是为谁办事。”

    “荒朝距今也不过四十八载寒暑,我不会忘。”许和冷笑着回答,“可你看不明白,在这朝野之中,她长安惊才从来都只是颗棋子。”

    黑衣人冷哼一声:“可这棋子太耀眼了。师尊说,她必须死。”

    许和站起身:“我说过,你刚才杀她若失手,我会暴露,天门酒楼也会暴露,你想杀她找其他地方。”

    “你明知道时间不多,她与田萦然比试那日,虽然让我找到时机使计废了那田萦然修为,但从田萦然给你的乐师下蛊开始,便已经怀疑上你背后的人是谁了……她一定会顺着田萦然的线索往下查的!”

    之所以田萦然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是因为他们鬼巫。

    “田萦然人呢?”

    “派人去找了,不过她活不了太久,找不到也没关系了。”黑衣人说完,拿起他的刀转身,“任务失败了,我回去复命。”

    伴随着几声风铃声,一块巨大了绯色面具一闪而过,与此同时,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许和见黑衣人走了方坐回坐榻,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复杂可怖。

    须臾,只听闻室内哐当一声巨响,坐榻上的木桌被扔出数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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