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梁与其皇子侍读至郡主府时是黄昏，郡主的侍官莺蕊说郡主不在府上。
他们按照皇后说的，在郡主府里等晏渊歌回来。
这一等从这日黄昏等到了次日凌晨。
此时天色还是黑的，莺蕊听到府后门处传来声响便知是郡主回来了。
不用莺蕊细说，晏渊歌已从巫山线人那里知晓四皇子在府中等了她一宿的事。
诚然，如果她不想回来，她可以几日都不回来的。
可李梁如此抛下一个皇子的尊严求她，她想她应该给他指一条路的。
当晏渊歌走至屋前，她停了一会儿，看着厅中明亮的灯火略微有些出神。
“殿下，荆南郡主回来了。”
这时一道陌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皇子侍读走上前来对她行礼，也说明来意，是皇后娘娘让他们殿下亲自来求她的。
今日的四皇子褪下光鲜的长袍，一身素雅的没有任何点缀的清灰蓝长直裾，发用木簪绾着，给人一种清雅干净之感，脸上也略微带着一点病态的苍白。
几个皇子中唯有李梁与那平乐王少师砚的神态有三分相似，二人的年纪也更接近。
她从未见过如此素净打扮的李梁，奈何今日细看这人又有几分对平乐王少师砚的那种熟悉。
李梁见到她，躬身行礼，这是一个皇子屈尊降贵的礼仪，他诚挚的祈求着她。
晏渊歌微闭眸，但又很快睁开眼：“殿下如此求我，但我能力有限，如今所能想的只有一条路。”
她说，让四殿下明日早朝原地请罪，认了这罪，
“认罪，既不是我们殿下所为为何让殿下认罪？”李梁的侍读胀红着脸，眼眶已发红。
晏渊歌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此事殿下若不认罪，便是有人让朝臣借峡谷败仗之事让王皇后认罪。”
皇子侍读睁大了眼睛，哐当一声跪地，此刻侍读也已然明白了，王皇后为何让他们皇子亲自来求这位荆南郡主。
也彻底明白了，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因他们殿下的回京出现转机，反而愈演愈烈，原来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王皇后，更是为了殿下身份上的那个“嫡”字。
此时坐在榻上的李梁已呆若木鸡，额头上也冒出冷汗。
侍读伏地：“请郡主再说。”
“然后前往江南老静王的地盘。”晏渊歌说着看向李梁。
皇上所有兄弟、堂兄弟里只剩下韩王，皇上叔伯辈的也只剩下这个老静王，老静王是个守旧的人。
这场权力之争中，更重要的一点：王皇后虽然无大功，但也无大过。
老静王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所以抛却王田两家，四殿下眼下还能求的人只有老静王。
如此，王皇后的后位还在，四殿下也能暂时远离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
厅中静默了一会儿，没一会儿那侍读思索一圈喜极而泣，对着晏渊歌连连叩首高呼：“郡主大才天下少有！！此计能救殿下性命，能救殿下性命！”
想明白的李梁也对着晏渊歌撩袍拱手一拜：“我明白母后为何让我求郡主了，此番……真的多谢郡主了。”
*
清晨的两仪殿内外洒满金色的阳光，这一日面对众位谏官的逼问，四殿下李梁缓步走向殿心，面对他的父皇跪下。
“儿臣知罪，是儿臣害七万将士受苦，害死难的将士蒙冤，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个机会。”
皇子李梁这突然而来的做法让朝臣们诧异，二皇子李秦的人面面相觑。
大概皇上也没有料到，沉默了片刻后，又忽然觉得李梁虽然年幼但如今看来不是不堪重任之人，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勇气抗下这么大的罪责。
皇上也明知道此事不全怪这个儿子，而他也真的只是想借此让李秦成为储君。
无论李梁是有意这么做还是无意这么做，这一招也确实让他有些心软，只是皇上不会因为片刻的心软而免了李梁的罪。
“你既请罪，那你说如何赴罪？”
“儿臣自知能力不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愿带罪前往静王殿下处，由朝中资质最老的静王殿下教导儿臣，今后无论吃尽多少苦权当给死去的将士赎罪。”
很快有王丞相的门生站出来替李梁说话：“圣上，老静王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经历数百场战役，让四殿下跟随老静王练兵是可行的。”
此事，后来皇上还是准了，但给李梁的只有一匹马，甚至连侍官也没有。
可不过三日，便有传言传来，四皇子李梁在前往江南途中遇刺身受重伤，现已被老静王接去养伤。
而皇城司的人也抓到了刺杀四皇子的杀手，严刑拷打一番后那几人招了，为首的人是许将军的部将。
他们计划行刺之前根本未料到会有皇城司的人跟随四皇子。
此事也因幕后主使是许将军而牵连到二皇子李秦。
李秦的人也为了给主子开罪指出此事二皇子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许将军自作主张。
但无论怎么说四皇子如今躺在静王府生死无卜，过错业已造成。在谏官的言讨中，李秦被迫暂离京中去西府避风头。
李秦带着他的人离开长安的那天，下着大雨。
这场大雨也一连持续了半月余。
直到晏渊歌收到韩王世子的侍读张丘亲自送来的喜帖。
下月初七七夕佳节，韩王世子将在封地巫城大婚，也不过只剩下八_九天了，若是车马赶过去也只是刚刚够。
可见韩王世子是算着时间让张丘递来喜帖的，大概都想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莺蕊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看自家主子一眼，她双手交叠着，手指紧得有些发疼。
半个月前她去晏府时，是看着陈清河坐上马车的，由晏大公子护送去巫城，而晏府仿佛是不约而同的瞒着郡主。
晏大公子都不敢说，莺蕊更不敢开这个口。
郡主虽然对那韩王世子没什么风月心思，但到底也是顶着婚约十几载的，突然未婚夫变成了姨父，谁受得了啊……
张侍读将帖子送出去后，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暗骂这等事偏生派给他来做。
晏渊歌瞥了一眼那红的有些刺眼的请帖，只觉得眼眸有些酸涩，说不清楚是何种复杂的情绪。
她心里应该是有些不舒服的……是，应该是这样。
毕竟那是她的竹马，是她的母亲为她谋的未婚夫……
似乎是过了很久，晏渊歌才反应过来张丘在等她的回复，她轻勾起唇角，扯出一个轻笑，点点头：“知道了，莺蕊送送张先生。”
莺蕊刚送张丘出院子。
只听院中的红樱树梢传来一阵飒飒声，一个黑影闪身进来。
顷刻之间，晏渊歌扔出一柄短刀，那人侧身避开，一个不稳脚下一滑，跪摔在地。
晏渊歌凝眉看着这人数眼，认出了这人是谁，她敛了杀气也收回了飞出去的短刀。
“何故闯入？”她淡声问。
“求您……”阿勃驽捂着胸口，站直了些，“求您去看看我家公子。”
晏渊歌猛皱了一下眉，大抵是因为刚才的事颇为心烦，她冷哼一声：“滚。”
她不想说第二遍，转身进屋，灰白的衣摆扫过庭院的台阶，发出飒飒声响。
阿勃驽追出几步后，听到身后传来急快的脚步声，是郡主的侍官去而复返，不想叫旁人发现，阿勃驽权衡之后还是失落离开了。
*
一个时辰前。
少师砚压抑了十多年的狼毒彻底发作了，祁贺台部熬了药，却没办法让少师砚服药。
他浑身冰冷的躺在床上，正当祁贺台部束手无策，只差去求大业的皇上让他们即日出发回沙海去的时候……少师砚开始梦呓了。
他在梦中喊着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对祁贺台部来说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
而一旁端着药碗站着的阿勃驽已是浑身僵直到血液凝固……
直到祁贺台部大吼一声：“王八羔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想瞒着？！”
阿勃驽闻声跪地，刚毅的脸庞上细小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他只觉得手脚都在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祁贺台部听完了，起初以为只是这在沙海多年的小公子“动了凡心”而已，可当他联系到小公子压抑多年的狼毒发作之后……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小公子喜欢一个人不可能诱发狼毒。
小公子为救人放了一点血也不可能直接诱发狼毒，以往公子又不是没受过伤？
祁贺台部确定了，小公子被人阴了，可能是无意间中了什么毒，这个毒又正好诱发了公子的狼毒。
狼毒被压制的时候，在小公子体内是能解毒的药，但狼毒遇到解不了的毒物后，便会被诱发变成害小公子性命的毒……
短短一瞬，祁贺台部已是神情大变，他对阿勃驽道：“现下，得想办法让小公子服药！”
阿勃驽颤声答：“可公子已昏迷不醒……既是灌也灌不下了。”
“那便去求那劳什子的荆南郡主去！就是绑也要将她绑来喂药！”祁贺台部将手中的扇子扔出去，扇子砸中了阿勃驽的头，阿勃驽哼也未哼一声，起身往外走。
于是有了之前郡主府的那一幕。
*
阿勃驽无功而返，还未进殿便被祁贺台部轰了出去：“你小主子就快死了，你还有脸回来？！若是求不到那女人来喂药，便去求皇上，让皇上招神医来治！”
阿勃驽紧抿着唇站在殿外，似乎是半刻钟后，他转身又往府外走。
可这一次，他去郡主府没有找到晏渊歌。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荆南郡主现已离京。
那个女人她要去哪？
阿勃驽陡然想到半个月前就在盛传的韩王世子要大婚的消息，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对手下的人吩咐道：“去备马，跟我走！”
*
阿勃驽这一追，还不知道自己会与公子错开大半年……
祁贺台部只等了阿勃驽两个晚上，再次日便进宫去求皇上，让他们带公子回沙海去治病。
要过大业太医这一关可不简单，祁贺台部用了大王给少师砚准备了十年的唯一一颗药先将狼毒隐藏了去，这一粒药能暂时改变脉象迷惑太医，让太医查不出脉象，还能让少师砚撑一个月。
可以说这是沙海的大夫们花了十年时间，给少师砚做出的一粒保命药。
祁贺台部只说少师砚是旧疾，沙海十四部的长老能治。
皇上对此将信将疑，自然不肯，可他让太医院的人给少师砚诊治一番，都说素手无策，搞不清楚是什么病症。
看着药水都无法饮下的少师砚，皇上还是应许了祁贺台部的请求。
准许平乐王及沙海使臣回漠北去。
而皇上也派了人护送他这个侄子，派去的这个人正是三皇子李齐。
还有随行的大业使臣约四十余人。
如此大的使臣规模，是之前少有的。
*
阿勃驽这一边，本来他可以一日之内追上郡主的马车，只可惜在渡河的时候错过了那晚最后一艘大船，便多等了一日。
等阿勃驽追到晏渊歌，已是身处巫山剑派境内，这里距离韩王封地郡城巫城也不过两百里路。
巫山弟子带阿勃驽等人进来时，晏渊歌正在院中饮茶，她的手边坐着几个巫山剑派弟子。
见这几个胡人打扮的少年突然闯入，几个弟子明显是一惊。
“竟跟着我的马车来巫山了，究竟是什么事？”
显然荆南郡主是生气了，只是她眼眸里的淡漠如常，唇角依旧是平的没有弧度。
阿勃驽看了眼四下：“还请郡主屏退左右。”
不待晏渊歌发话，弟子们已退了出去。一时间院子内安静的能听到细细风声……
“我家公子……他病得要死了。”阿勃驽低眉拱手挤出这一句，耳朵已红的滴血。
“行了，你可以滚了。”
阿勃驽急忙说：“郡主既与我家公子有那么一份情谊在，不求您去宽慰他，只求您好歹去哄他吃药！”
“只要他吊着一口气不死就行了。”
阿勃驽知道只要公子吊着一口气不死，祁贺大人就会有办法。
“不去。”
阿勃驽紧咬着牙，额上的汗珠已滚落至眼角，他来时想过许多种可能，他也认真回忆关于荆南郡主的许多传闻，可他仍旧不懂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可是，他那个还残存着一丝意识的公子，喊着这个女人的名字。
或许只有这个女人能唤醒公子了。
他没有办法了，他担心公子撑不到回沙海去。
“郡主要什么？金银珠宝我们沙海少家的公子没有，但我们有牛羊。”
晏渊歌抬起头，掀眸看向他：“牛羊？你能出多少？”
“八千。”
“太少了。”
“……”阿勃驽看了一眼身旁几个随从。
其中一个随从站出来，笑着说：“郡主，三万头羊如何。”
晏渊歌深看了他们一眼，道：“先将你们的马车停到巫山剑派后院，我不想任何人发现我的行踪。”
她要钱，也急需用钱，因为南方水患她需要钱，她回巫山可不是为了就近去参加巫城的那场婚礼，而是去解决南郡赈灾之事的。
等于是她要拿一大笔钱来换她的父亲回京。
而这份沙海少家送来的大礼，她只能先借着以后想办法还了。
阿勃驽刚走听到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看向晏渊歌，显然晏渊歌也有些吃惊，看来来的人不是巫山剑派的弟子。
“郡主，我先去后院等着了。”阿勃驽说着又添了一句：“如若情况有变，还请郡主派人告知。”
这一队深夜到访巫山剑派的人，巫山弟子们都不认识，但对方有皇城司的令牌便是替皇上办事的人。
他们不敢阻拦，陆续让出道来。
为首的人进院子后，对晏渊歌行礼：“郡主，斛贻大人带着圣旨在贵派正殿等候郡主。”
此人是皇城司的人，皇城司隐秘，但晏渊歌认得皇城司的配刀。
“郡主请吧。”见她不动，来人抬眼看向她，笑着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