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春来，山寺桃花始盛开。

    镇国公府今天给长房大爷封爵的圣旨到了，又是镇国公老太君的八十大寿，一时间双喜临门，镇国公借着老太君的寿宴操办起来更是门庭若市，在长安城内霎时间是风头无两。

    秦妙如是镇国公的同胞妹子，院子在镇国公府边缘，如今七十岁一生未曾嫁娶。新来的小丫鬟与大丫鬟，结伴来请这位老姑奶奶去老夫人那里。

    小丫鬟新来不知事，年龄小性子活泼，路上就管不住嘴，好奇问道身边老资历的二等丫鬟：“红玉姐姐，三姑奶奶好歹也是大爷的同胞亲妹子，身上又有县主的封号，怎么一辈子就住在镇国公没有嫁人？”

    被唤作红玉的丫鬟年龄稍长，此间传闻自然知晓一二，只是也不甚清楚具体内情。她含糊说道：“县主又不是普通人家女子，就算不嫁人这辈子也是锦衣玉食，放着一个人自在日子不过，凭啥要给自己找个男人蹉跎。”

    小丫鬟脑子不转弯，还是叽叽喳喳说道：“住的这样偏僻，我们村里嫁不出去的老姑子都是要遭兄嫂嫌弃，恨不得什么鳏夫老光棍都塞给你。”

    红玉脸色一变，低声呵斥道：“都说了县主不是你们村里那些农妇。”

    小丫鬟这才缩了脖子，不敢吭声，红玉却又舌头痒痒，眼见那所谓的偏院，实则占了整个镇国公府不少位置的精致院落，那朱墙绿瓦都快到了眼前。

    她又压低了声音：“你个无知丫头懂什么，咱们县主年轻时候也是长安极出挑的女子，原先可是与王府世子定过亲，差一步就成亲过门了。”

    小丫鬟惊讶的瞪大眼：“那怎么没嫁过去？”

    红玉声音愈加的轻，好似这事是个天大的秘辛：“那世子大婚在即被仙人带走，所以这婚事也就停了。”

    红玉说到这里，就不肯再多说，只是光说这点东西就内心打鼓，顾不得那小丫鬟听到这惊天秘闻，更加缠人要问个仔细。她只看着已经在眼前的院落，闭紧了嘴，就和府内其他知道这事的人一样不肯多言。

    秦妙如年轻时候的未婚夫不告而别前去修仙，众人对她虽然可怜叹息，但是万万没有人敢因此怠慢瞧不起。

    早年更是对她恭敬中带着惧怕，生怕她那仙人未婚夫回来，若是谁对她不敬，不知道要遭遇怎样的雷霆手段。

    现下一别五十多年，县主都熬成了个老太太，长安城知晓这事的人，谁都要说上两句当谈资。

    那王府世子是断断不会来寻这个未婚妻了。

    不过镇国公府家风严明，等级森严，县主娘娘就算没了那薄情未婚夫，也仍然是一生荣华的上等人。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还带了个花园与通了活水的湖泊，放在外面都是个很拿出手的大宅子。

    红玉到了门前就被守门的婆子利落的跑去通报，穿花拂柳似的一路进了后院那湖泊边。

    先看到四个穿的鲜嫩的漂亮丫头，两个在那带着抹额的富贵老太太跟前捏肩捶腿，一个打着扇子，还有个聘聘婷婷的半坐在秀墩上，音色婉转如莺啼似的缓声念着本游记。

    走近了就见老太太贵妃榻旁，长长的案几上是煮了一半的六安瓜片，香炉中安神香冒着袅袅细烟。

    一片春意盎然中，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镇国公府前面众人忙的脚不离地，别说下人们被指使的团团转，就连主子们都要忙着梳妆迎客，和已经上门的七大姑八大姨，数都数不清的亲戚们客套。

    红玉与那小丫鬟也被这如同镇国公府中，县主这里宁静致远如同世外桃花源的景象给震撼到了。

    小丫鬟已经没忍着，仔细把那躺在贵妃榻上的老太太看了遍，绣着祥云仙鹤的贵气绸缎衣裳，手腕上带着个成色极好如绿湖般的翡翠镯子。老太太脖子上还带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璎珞，头发还未全白但也斑驳交杂了大半，但是那抹额正中的红宝石与头上成套的宝石簪子，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老妇人该有的衰气。

    这县主秦妙如，望向她俩，眼神炯炯欧，皮肤虽不如年轻女子，可也只是微皱，加上这一身富贵气与那精神头，很像是个鸡皮鹤发的老顽童太太了。

    小丫鬟震撼的便是七十岁没有丈夫子女，早年被未婚夫抛弃的女子，竟然能过的这么悠闲自得。

    红玉倒是没有这丫鬟的见识短，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短了县主秦妙如的用度，况且先前县主母亲去世，嫁妆大半都留给了这个女儿。

    这府内说句不好听的话，秦妙如吃穿用度和手中银钱，兴许不比如今掌权的长房大爷少上几分。

    可是红玉也以为毕竟是个没有丈夫没有孩子的老妇人，就算滔天富贵荣华，也总该神色寂寞。

    万万没想到老太太这把年纪了，甚至比许多年轻人都看着有精神。

    秦妙如活了七十年，从年少时天之娇女，肆意人生，长安城内大半少年，都对着那打马走过长安道的红衣女孩动过感情，那时尚且不过十六岁，上门提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

    千挑万选选了个面容清俊，目光清澈，看着性子也温柔妥帖的王府世子，她也曾幻想过婚后相夫教子，一世恩爱的生活。

    现实就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定过亲，走过三书六聘，她与那王府世子统共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长安道上她骑马掠过，腰间的荷包竟不知怎的就落了地，她拉着马绳利索的转个弯，就见个穿着青色衣衫看着素简干净的书生，弯腰捡起了荷包。

    她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探出手，那清秀书生模样的少年抬头，她探进一双干净漆黑的眸子，少年红着脸把荷包递进她手中。

    秦妙如觉得有点意思，但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个门户不高的公子哥，接了荷包杨唇一笑，她潇洒的御马就离去了。

    第二次就是王府上门议亲，媒人透露口风，说是世子一见钟情，在家中闹了一通非要娶秦妙如。

    秦妙如觉得对她红脸的郎君能排到城门口，那时还对父母说：“这可不能怪我，这位世子殿下见过我，可我对他却是毫无印象。”

    父母倒也开明，毕竟只有她一个嫡女，向来是捧在手上做明珠，否则也宠不出来这么肆意妄为的性子。

    因此就没答应这王府亲事，生怕人家门第高又是世子，她以后嫁过去面子上看着荣华，可高门主母少不了被蹉跎。

    第二次见面，便是这第一次拒婚引发的后续。

    她本是去公主殿下的群芳宴上凑热闹，就被公主从中做媒，亲自引荐了那位世子殿下。

    秦妙如依稀记得，那也是四月初春百花盛开的时节，垂着藤萝的亭中，穿着朱色衣袍佩戴躞带玉佩，玉冠束发蹬着鹿皮靴的神气少年忽地转身。

    明明与那日长安道上捡起荷包的书生少年是一张脸，偏偏这次穿金戴玉，墨眉扬起，抿着嘴满脸倔强的先发制人，一脸委屈不忿的指责道：“我都听说了，你怎么就不答应我家提亲呢？”

    就差指着秦妙如说你这个负心女人。

    秦妙如那时疑惑极了，可又忍不住笑出声，觉得世子殿下真有意思，她抱着双臂还是高高在上的骄横姿态：“我凭什么要答应嫁给你，我又不认识你。”

    那小少年先是捉急：“怎么不认识，上个月你从长安道打马穿行，荷包掉了地上，还是我捡起来递给你。”

    秦妙如笑道：“那也不认识你，之前连话都没说过，就见你脸红了。”

    少年世子被秦妙如这样调侃，总算知道是被揶揄了，又脸红到耳朵，秦妙如就一直笑，两双眼睛互相看着，秦妙如笑着笑着也红了脸。

    这少年突然上前解下腰间的双鲤玉佩，不容她拒绝就挂在秦妙如腰间。

    他面孔还带着圆润未褪去稚气的线条，人却正经极了，认真低声说道：“我名为李煊，妙如妹妹日后见我，可以唤我尚安，是太后老祖母给我起的字，家中行五，如今正在商议我的婚事，然而我……”

    少年面色红的如同要滴血，像是鼓足了莫大勇气才说道：“我却只心悦妙如妹妹。”

    秦妙如在李煊不告而别离开后，曾经无数次梦到这场景。

    当年此情此景，此人此话，说因此就爱上了这李煊那倒也没有。只是李煊长得清秀好看，少年人情感真挚明澈，不免也让她一颗少女心砰砰乱撞。

    原本秦妙如打算自立门户潇洒一生，管他什么婚嫁生子，她就要这辈子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才不要被嫁人生子绑住这一生。

    可是少年人的心动来的总是突然，那是她第一次想到，也许可以与李煊这个人试试。

    于是她也展颜笑道：“五郎，那你再让媒人来我家一趟。”

    秦妙如每每梦到这一幕，就赶忙冷汗连连地惊醒。坐起身抚着心口大喘气。

    说不怨恨李煊这个人，那定是不可能，纵然她再明白被查出天灵根，得到仙人青睐前去修仙，这样天大的机缘换谁都知道怎么选。

    更不用说，不过是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未婚妻。

    秦妙如自己都清楚，易地而处，这样的事落在她秦妙如身上，她也绝对选择修仙。

    可李煊是不告而别，连见面亲口与她解释都没有。

    那年长安城都知道王府落下了仙人，在王府中呆了三天，带走了据说“根骨极佳，必有大成就”的世子殿下。

    整整三天，王府没有派人来秦家说过一句话。等李煊人都走了，秦妙如才知道这事。

    她也没觉得伤心，像个弃女般自怨自艾，她是实打实的想揍这人一顿，恨的是王府这般做法，全然不把她父母放在眼里。

    事后父母还算客气，毕竟指不定王府以后就出了个仙人，上门做足了面子，客套问道这亲事还准备如何。

    王府顺水推舟，倒是没有李煊不告而别的那傲慢，两家就波澜无恙的退了亲。

    只是此后，李煊人虽走了，可长安城大多高门贵族是不太考虑秦妙如了，凡人对于仙人敬仰之余总是惧怕更多。

    昔日高高在上的荣华人家，也懂得他们在仙人面前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仙凡有别，那么仙人曾在凡尘定下的妻子，他们也是万般不敢染指。

    秦妙如本就不想嫁人生子，如此就顺了心意，这辈子年轻时游览天下山川，玩够了如今老了，就琢磨通商研究点有趣玩意。

    如果让她评论自己一生，她是很庆幸李煊去修仙了，否则她哪能这么此生潇洒无憾，

    但被李煊落了面子，让她一度成为长安城众人可怜的对象。

    午夜梦回当年，秦妙如也会气的咬牙，恼恨自己差点为了这么个胆怯懦弱的男人动了嫁人生子的心思。

    然后大呼一口气，无数次再也庆幸不过的想到：

    幸亏这李煊去修仙了，一想到真嫁给了他，就他这怯懦性子，婚后那定是要害的她蹉跎半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