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门

    龙首原上的太阳已经连续多日不见影子,连最后的那点光都被含在宫阙间的细缝里,勉强往那巍峨高耸的宫道照射,多数都被城墙吞没,不见任何生机。

    这座宫殿矗立已过五十年,如今换了素装,白幡随着阴寒的秋风,拂过黑黢的宫砖。

    无风的时候,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耷拉着头垂了下来。

    明宫的正殿素来少用,不过皇家祭祀或是宴请群臣偶有一用,如今却是宫门大敞,宫殿前跪着数不清的宫人,皆着素服,低着头隐隐啜泣。

    虞秐升身上的衰服还好隔着几层里衣,唯独有些摩挲着脖子的地方,微微喇着刺痛。

    但她不敢多动一下,垂着眉不往旁侧多看一眼。

    膝盖上隐隐的痛意几乎将周身的触感麻痹,她在丧服里脚往侧靠了靠,把重量往后压了压,才勉强觉得舒服一些。

    脚上粗麻所编的草鞋,不知是她穿的不对还是什么原因,夹着脚还泛着痛,她没有把表情露出太多,缩在衰衣里的手指紧紧蜷起来。

    她在等一个消息。

    几天前,虞升升穿进了一本名为《择衍录事》的虐文里,成了反派的正妻。被迫绑定了一个系统,任务是帮这本书里的反派十三皇子褚珩苟命到最后,但又不能改变原文男主太子褚瑀的胜利结果,只有这样才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

    和诸多小说开头一样平平无奇的穿越,但问题是,这本小说当初是她朋友推荐给她,她在网上看了眼推书简介,知晓一些基础的人物关系和剧情走向,之后才看了几页开头,就穿越了。

    无金手指,原文剧情也只知道一个框架,凭借着原身记忆,勉强还能维持一下日常生活,可如何要把一条路走到黑,每次计谋都还不大好使的反派拉回正轨,这几日她吃睡皆难,埋头苦想,连黑眼圈都熬重了些。

    “七郎呢?他到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

    大殿上响起低沉的男声,略有喑哑,却也是唯一说话声。

    “圣人,殿下于三日前便从长陵动身,日夜不歇赶路,奴估摸着便是立刻就要到了。”说话的人扶着男子,“太子最是仁孝,圣人要多注意身子。”

    “昙谵国师也正从洛阳动身,不日便可至邺京了。”这是德明帝的贴身内侍高仲。

    虞秐升的余光微微向上抬。

    正前方棺椁前,男子一身素服,手中的竹杖支着潮湿的砖面,他的身形本应是魁梧,如今着这衰败的颜色,内里倒透出默默死寂来。

    再高大的山川,终也有衰败零落之日。

    他由内侍扶着,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朝着宫门口张望。

    这是这大陈朝的第四代皇帝德明帝,褚氏一族于陇西崛起,昔年与诸多英雄逐鹿天下,唯他们一家天命所归,创了这大陈盛世。

    这位德明帝,昔年也曾是战场上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终成了一代帝王,却也不可避免得,也要被臣服时间侵蚀,逐年衰老。

    元昭太后的去世,给这位饱受战争伤痛的中年帝王,又一致命一击。

    虞秐升这般想着,把头又低了下去,看着地面上因潮湿而愈显分明的牡丹浮砖,花瓣纹理清晰,枝叶分明,看着好看,内里透着冷光。

    她有些庆幸,还好自己的位置未在这浮雕上,不然她的膝盖怕是要跪出大面的淤青来。

    德明帝被内侍扶着走远了些,身旁有人戳了戳她的手肘。

    “小嫂嫂,小嫂嫂?”虞秐升微微侧头,视线里出现一个肉乎的手掌,正捏着一个果子往她这里递送,“我今日特意藏了一些,你要不要也吃些果子,连续两日不曾进食,谁熬得住啊。”

    说话的是十五公主褚妙。

    除却一些奶娃娃,就数十五公主如今在宫中排行最小,但这褚妙可怜,一出生便没了母亲,养在后宫嫔妃膝下几年,年岁大了便由宫人养着。

    再过两年,也到及笈的年纪。

    虞秐升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年纪小,身子又弱了些,多吃几口,不用留给我了。”

    “那好吧。”褚妙耷拉下眉眼,把果子藏到了袖子里,“我先替小嫂嫂藏着,等小嫂嫂饿了,再给你。”

    小姑娘生得灵秀,唯独一双眼睛与寻常的小娘子不同。

    生得狭长凌厉,未有情绪时,似尖锐冷刀,换了情绪微微一杨,又觉灿若桃花。

    虞秐升也不知晓为何这褚妙偏这般喜欢她,她才至这宫里,独这褚妙谁都不理,偏对虞秐升像是自来熟一般,左一个“小嫂嫂”,右一个“小嫂嫂”喊得亲热。

    虞秐升觉得这十五娘与寻常那些小娘子不同,便也觉得热闹,心下欢喜起来。

    “人活着的时候,尽孝道尚且还能让长辈看得到,死了再行这番行径,也不知是做给死人看,还是活人看。”褚妙转过头去,斜眼看了眼前面跪着的她的兄弟姐妹们,低声嘟囔了句,又觉得这话似乎不合礼数,才缩了缩身子。

    虞秐升本想出声提醒,见她已然不说话,才微微叹了口气。

    还好他们在子孙中排行朝后,皆跪于后头,引起的注意便少些。

    “圣人莫要担心了,淮王殿下昨日从安西回来便亲自去城门迎太子殿下了,又带着陛下给的龙武军前去接应,京兆府,沿途的武候铺也提前做好了准备,圣人耐心会,便能看到太子殿下了。”

    虞秐升听此,她的手指蜷缩得愈紧,几乎要扣到贴着的砖缝里去,连着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外头淅淅沥沥开始落雨,渗着雨水,整个宫殿潮湿气愈重了些,砖面的牡丹纹竟像是被镀上一层青金色的颜料,倒映着殿内那火盆里的微弱的火焰。

    外头雨势更大了。

    “十三,十四,十五……”她心下默默数着,与那逐而明显的雨声呈持平的声音。

    宫人们于殿前几乎是垫着脚,才能将声音降到如此之低,但衣袂相触,难免还有微弱的窸窸窣窣声响。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她干脆闭上眼睛,“五十九。”

    “六——十。”

    嘭——

    庞大的含元殿跟着这声巨响摇晃了两下,被强制压抑的安静似乎在这一瞬被点燃,所有跪着的人都茫然的四下张望开去。

    褚妙倒是先一步站了起来,鹤立鸡群。

    唯独虞秐升身形不动,在一众嘈杂声中猛然睁开了眼。

    她等的第一个消息,到了。

    “怎么回事!”前头男子的声音异常焦灼,他大吼了一声,即使英雄迟暮,但帝王的威严仍随着这声威严的喊声平铺开去,本慌张的皇亲们这才微微低下声。

    “高仲,你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帝王发令下去,宫人们才争先恐后传递圣令,衣袂的窸窸窣窣声嚣张起来。

    外头大殿琉璃瓦盛不住雨水,如幕布般轰塌而下。

    在百米外的遥遥宫道,有人正急急喊着朝明宫奔来,被雨声压下了声。

    虞秐升皱眉,她继续低头跪着,倒是褚妙肆无忌惮向大殿门口走了几步。

    “圣人,圣人……”

    雨声里,那声音递进。

    “什么,炸了?”褚妙学着念了一句,很是疑惑。

    虞秐升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那声音已至殿前。

    “圣人,”来人被高高的门槛绊倒,扑倒着全身跪下,身体朝前踉跄爬了过去。

    饱含着哭腔抬头叉手道:“春明门,被炸了!”

    六字,重声。

    含光殿内稍缓的平静又被彻底打破,压抑在潮湿空气里的震惊一时都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春明门?太子不是今日是要从此门回邺京的么?”褚妙震惊出声道,“那太子他……”

    “菩萨奴,朕的菩萨奴。”上位男子喘不上气,等虚弱的空气占据胸腔,才勉强有了一声哀嚎,如同孤兽最后一声嘶吼,接着便只剩下沉沉的喘息。

    虞秐升抬头,她的视线落在德明帝脸上。

    帝王面色如死灰,胸腔急促起伏着,几个内侍勉强扶着坐下,贴身的高仲替帝王缓和着呼吸,一边急促催促身旁的内侍赶紧去寻消息,转身又缓声劝慰道:“圣人,殿下是储君,自有神灵庇佑,定是已然过了春明门了,奴已派人去打探,圣人先切莫着急。”

    本跪着的皇子公主们纷纷围了上去,虞秐升的视线被挡住了,只能看到层层衰衣坠于砖瓦,将牡丹纹重重掩盖。

    “咱们的阿耶,倒是只记得春明门来的是太子,却不记得,十三哥也等在春明门,”许是周围人皆围了上去,褚妙的声音便大了些,也愈犀利了些,“文顺皇后生的孩子是孩子,咱们这些,也不过是欢喜时看看,厌烦时抛掷一旁的宠物罢了。”

    褚妙冷笑一声,声线压得低,狭长的眼睛里,光变得极暗,与她年纪应有的天真烂漫全不相符。

    褚妙似乎毫不介意在虞秐升面前露出这些隐秘的心态。

    虞秐升抬头看了眼褚妙,她没有说话,倒是褚妙回眸,眉眼一弯:“小嫂嫂莫要紧张,十三哥定会没事的。”

    她又道:“别人不记得,我记得的。”

    虞秐升有什么卡在喉咙里,想说些什么,但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皱了皱眉,最后也只是跟着点了点头。

    随后褚妙眉眼一耷,露出担忧万分神情,起身朝前奔去:“阿耶,阿耶你怎么了……”

    虞秐升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褚妙早已挤入那一群皇子皇孙中。

    她无奈摇了摇头。

    她穿越时间紧迫,来不及部署,只知晓自己那反派夫君开章就是想要在春明门设下铁火炮准备炸死太子。可人算不如天算,太子因马车车轴损坏而换了门进入,因而未成事。

    后此事被太子的元舅,赵国公王士畿翻查旧案时查出,也成了褚珩失败的最大原因。

    这些不过后话,她的法子,是想将褚珩从加害者的身份转换到帮助者的身份上,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唯独只勉强想了一个不是两全的法子。

    她缓了缓呼吸,继续等消息。

    “圣人,圣人。”高仲来不及扯住德明帝,他只得一边抬手,一边道:“备车,给圣人备车。”

    “去春明门!”

    一众人跟着德明帝浩浩荡荡从含元殿出发,含元殿的嘈杂声被带去许多,只剩下惶惶的宫人和一些不知所措的朝臣,或是别有用心的皇亲们。

    “小嫂嫂,”褚妙又被挤了下来,走至下头时,在虞秐升身旁停了下来,方才还担忧的神情早已消散,蹲下身,捏了捏虞秐升的手,“十三哥也在那里,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虞秐升被褚妙扶着起身,起身的时候,双膝本能颤抖,褚妙想要扶她,她摇头,示意自己能站起身。

    她们靠近殿门一步,外头便是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零散的碎发皆落于脸侧,秋日的雨阴冷刺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宫人们打着伞,褚妙嫌弃宫人碍事,便把伞拿过来,虞秐升也找回了些力气,一手将褚妙护在伞下。

    她的神思定了些。

    自己没必要过于紧张,即使计划未成,太子也不会有事,大不了再往后弥补就是。

    她安慰着自己,与跟着帝王的重重皇亲宫人一同,无目地朝前涌着,脚下踩起的水渍已污了裙摆,最前头便是将出宫门的甬道,德明帝却忽然停了下来。

    连带着虞秐升了慢了脚步,身体往前凑了凑,挤进甬道残存的位置,勉强遮住了些雨水。

    “褚珩未曾护太子周全,请圣人赐罪。”

    那是少年人的清音,不知是不是渗着雨水的原因,如同寒冰互扣,又带着哑声,便成了质地不够清透的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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