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

    虞秐升拉着褚妙又往前走了几步。

    淋了雨,素白粗麻衣衫皆垂于下,错落交织在一处,分不清具体颜色,像是在层层雪白里却又绵延脏污的山皑间。

    她的视线越过这重重障碍,落在了跪在德明帝身前的少年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褚珩。

    少年身形清瘦,并未着甲胄。

    也如她这一身观衰服,与她不同的是,他的衣服破落了好几块,上头不仅黑污,衣领手腕上都沾着血迹,发髻也略显凌乱,却挺直着腰,叉手朝着德明帝。

    如一柄凌厉的寒剑,薄薄一刃,如雪山间淬炼打磨。

    因而不仅有着冷意,还有些不近人世的遥远冷漠。

    薄刃跪于尘里,幽暗潮湿的宫道,将两边的暴雨辟开。

    宫道这边是褚珩带的人,三三两两,皆匍匐于地,身上都是破损沾着不同程度的血迹,身后还立着一群破了甲的龙武军,垂头矗立在雨水里。

    宫道这边是数不尽的,围着皇帝各有心思的皇亲们,皆着齐整衰服,唯有衣衫滴了些雨水,衣衫垂落下来,神情各异。

    甬道里,帝王沉重的呼吸声与雨水交织于一同,虞秐升觉得,这整个甬道砖块的细缝都在跟着呼吸。

    在极端寂静里,帝王突然以雷霆之速一脚踹在了跪着褚珩心口。

    虞秐升甚至都未曾反应过来,那本凌厉的薄剑已被尘土碾盖。

    帝王走进一步,连头都不愿低下,压着声问:“太子呢?”

    那一脚几乎将褚珩的肺腑五脏都要踹出来,他胸口盾闷,呼吸被凝滞,几乎无法喘气。

    侧头想呕血,血沫吞在嘴里,他没有动,最后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方才即使在春明门时,铁火炮的冲击力让他受了不少的内伤,如今内在脏腑不曾归位,此一踹,将胸口闷着的淤血尽数带了出来。

    他没有表露出多的表情,跪着将头伏于砖上:“臣,请圣人赐罪。”

    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咬着牙缝,但却强压下言语,将情绪尽数埋进这些潮湿砖瓦里。

    脖间一凉,有薄薄的刀刃贴近了皮肤,他身形一僵。

    于此同时,余光却落在了不远处,有什么人影晃了一下,然后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在他身旁噗通一声跪下。

    “请……请圣人息怒。”

    女子清透温婉的声音,还带着些惊慌。

    再接着,德明帝身后跪了重重衰衣。

    “圣人息怒——”

    一重重越过,压过了外头雨水。

    宫墙愈发潮湿,这短短的的甬道里,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

    褚珩蜷缩了一下手指。

    “褚珩失职,愿以死抵罪。”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往下低了些,肩膀仍维持着方才薄剑的傲气,这个动作全无请罪的意图,看着倒是不愿屈服更多了些。

    德明帝冷笑了一声,褚珩脖颈间的薄剑似也跟着颤了颤。

    然后顺着他破碎的衰衣落了下去。

    褚珩一动不动,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抵罪?怎么不是你,抵了七郎?”德明帝眼皮往下,冷冷道了一句。

    雨声小了些,但这句话却很是分明,像是这些陈年宫砖纹路一样清晰。

    虞秐升下意识朝褚珩看去。

    她如今虽跪在褚珩的身旁,可他头几乎与砖面相合,几乎看不清表情。

    方才帝王的那一记踹脚,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来此未有多久,又是第一次见褚珩。

    还本能维持着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人,方才只觉得那一脚有些诧异,倒是褚妙拉了拉她的衣袖,才在德明帝抽刀而出时,反应过来急忙跪下。

    她此刻并非觉得褚珩可怜,只是德明帝不知褚珩计谋情况下,用这般言语对待自己这个儿子,实在偏心。

    可又想到这一切皆为褚珩自己一手策划,她又觉得他是咎由自取。

    唯独“抵了七郎”这句话出,她下意识看向褚珩。

    褚珩却似未听到一般,只是继续埋着头。

    她看不清他的脸。

    “阿耶,阿耶。”宫道那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虞秐升暗暗松了口气。

    正如原文那般,褚瑀回来了。

    德明帝的脸方还惨白,听到声音,茫然了片刻,浑浊的双眼忽然又有了光色,将手里的长刀一置,高仲想去搀扶,却被德明帝一把推开,帝王越过跪着的儿子,朝甬道外走去:“菩萨奴,菩萨奴。”

    帝王的声音喊得真切。

    菩萨奴,是愿菩萨保佑儿郎。

    身侧的褚珩仍未动。

    “阿耶,”虞秐升没有动,她听着身后人说话,“七郎让阿耶担心了。”

    “给阿耶看看,伤着哪里没有?”

    “阿耶放心,七郎无事,”褚瑀说话温和,“七郎从长陵赶过来的时候,恰在半路遇到了进京的平卢节度使崔公,他的马车有坏,我便将自己的车驾给了崔公。路上又因六娘要去大清宫拿抄写的经书,因而慢了一步,方到了才知晓,春明门竟被炸毁。”

    “本是想立刻去春明门查看一番,但想到阿耶定会着急,这才赶了过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德明帝哽咽,“你阿娘早走,兄妹几个,如今也只剩下了你,若你再出事,阿耶,阿耶可如何是好。”

    虞秐升余光瞥了眼褚珩。

    褚珩还是那般姿势,只是肩膀似有微微颤抖,但细看却又觉得不过是风略过破烂的衣袖而起的晃动。

    几步之隔,那厢在叙骨肉情深。

    他们年前的诸多皇亲和臣子,虽仍维持着跪下的姿势,却已纷纷抬头,或是斜目,或是侧眼,甚至一些意味深长的,缓缓划过他们的身上。

    虞秐升是旁观者,并无在意,褚珩……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太子既安然无事,那,那过春明门的,是平卢节度使崔公么?”

    父子情深之间,群臣中忽而有人道,接而这一句话,就如置入深潭的石子,一时惊起万千波浪,众人皆焦躁起来。

    春明门之谋,太子褚瑀安然无恙,但被炸死的多了平卢节度使崔陌。

    这是虞秐升全然没有想到的事情。

    ……

    东南的宫殿素来清冷偏僻,时日久了,宫人们也常忘记修理片瓦,若积了太多水,也不过是将将看不下去时才勉强派人来修理。

    偏僻的宫殿院子里杂草丛生,入了秋,多数草植变了颜色,连日的雨水将梗筋浸泡在里面,生出腐烂的腥土味。

    院子里生着一棵银杏树,越过宫殿的顶端,明明参天,但自褚珩有记忆来,这株树像从生也叶,一直都是这般死气沉沉,甚至有时候敲敲树干,里面的回音愈发明显。

    也许里面已经蛀空了。

    这是褚珩幼时的想象,如今年岁大了,却也不过是抬头看了眼那些狰狞的枝干,再把视线落向前头紧闭的殿门。

    自幼年起,他在这扇门前跪过无数次。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将那银杏的大半影子,从墙的那头,再是一点一点转移,最后缓缓落在了他身上,寒意便袭身。

    他对这扇门的第一次记忆,也是这么多年对母亲唯一的具体的记忆。

    幼时,他住在这宫室最偏的角落里,只是一张薄榻,上头被褥常因潮湿变得冷硬。

    他记得那年自己大概四五岁,夜里烧得糊涂,看着油灯都开始重影。

    后来,嘴唇突然触到湿润,紧接着,甜粥顺着喉管往下,他咋吧了一下,迷糊着睁开眼睛。

    油灯的薄光,笼着阿娘的眉眼。

    阿娘平日里甚少看他,也极少对他有表情,即使他再如何用功读书,他的记忆里,永远只有那女子的背影,未有片刻回头。

    但那时,许是自己烧糊涂了,他觉得阿娘眉宇真是温柔。

    低头猛灌了口粥,想将这来之不易的恍惚再延长一些。

    “阿娘。”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从喉间冒出。

    油灯越来越弱,镌在阿娘眉宇间的温柔却好像也在这一瞬间开始变了形状,柔和的线条被拉伸,成了狰狞杂在一起的曲线。

    手里的那碗粥被重重一扣,他脸上被灼热烫得发颤,然后哗啦——起了尖锐的响声。

    他好像听到了那碗粥在尖叫,从他的喉咙里,再从散在地上的那碗碎粥里,尖叫几乎刺痛了他的耳膜。

    “我说过了,绝对不能吃第二口。”阿娘美丽的脸上被可怖的背光覆盖了,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去跪着,去外头跪着!”

    他从未见过阿娘有这般情绪,他觉得害怕,可又觉得,这是阿娘唯一一次对自己所展露的,只对他一个人的情绪。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跪在银杏树下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觉得他此刻,愉悦与痛苦混杂在一起,成了他记忆里唯一存在的印象。

    再之后,母亲又恢复了常态,甚少对他的行为做出什么反应,唯独他想见母亲,就必须于廊下跪着。

    幼时读书得了先生夸奖,或是获了阿耶赞扬,阿娘也不过淡淡。

    后来,他渐渐发现,每每有随身婢子提及文顺皇后的孩子,“比七哥背的快”“比七哥受的赞扬多”……

    唯与他们作比较时,母亲会着李嬷嬷开一小道缝隙,递来一盏冷茶。

    他见阿娘越来越少,对阿娘的脸的记忆也愈来愈淡,

    上一次跪在此处,是离开邺京去安西。

    那日没有日光,与今日一般,雨水刚停,四处都雾蒙蒙的,看不见多的光色。

    他跪了一日,快要落宫门时,出来了李嬷嬷。

    “十三郎。”李嬷嬷手里端着冷茶,用冷透的青瓷装着,走至他身前。

    他抬头。

    神情里有不可置信。

    “阿娘给我的?”

    李嬷嬷的脸沟壑遍布,逆光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盏茶极冷,甚至手指触及道青瓷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微微发烫。

    可他却迫不及待一饮而尽。

    褚珩记忆回溯,抬头看了眼天,日头将要落了。

    今日计划失败,他没有祈得母亲的那杯茶。

    甚至,他好像,是来求一种极不可得的安慰一般,明知这不过是石子掷入河流那般空想,他却还是忍不住奢求一点点。

    离开这么多年,他怕自己已经忘了母亲。

    他的知觉逐而恢复,殿内掌了灯,影影绰绰只能看到晃动的影子。

    又快要落宫门了。

    门在此刻,起了一声干涩响,轻短的嘎吱声——

    褚珩抬头。

    李嬷嬷,手里空无一物。

    “十三郎,娘子有话说。”

    褚珩身体微动了动。

    “既无能,便莫要做可笑之事。”

    日头彻底落了下来,那株银杏树,已经被黑暗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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