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床

    虞秐升摇了摇头,视线错开去,把脚往被褥里收。

    他今日是想炸死太子,虽未成,但却起了这份心思,这一脚,也算得挨。太子既然没事,皇帝定然也会想起这儿子,到时肯定会寻尚药局的奉御来看,她何必多这个心思。

    他只要活着就行。

    至于怎么活着,残疾了还是如何,那与她无关。

    虞秐升将被子往下巴处扯了扯,然后用后头的被子裹住了整个后脑勺,便只留了一个气口在外头。

    秋日寒意侵,她又把身子往里缩了缩,身子团了起来后,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她还能听到软塌那里有些声响,再然后灯火一落,整个屋子便暗了下来。

    屋子静了下来,便能听到外头乌雀的几声喑哑叫声,大抵是落在枝上,被惊了些许,便又有羽翼簌簌而展的声响。

    可自从知晓身后矮榻上躺着个褚珩,虞秐升发现,她怎么也睡不着。

    越是想如常,可身边躺了一人的念头越发变大,怕侧身扰了别人,又觉得开口太过突兀,这番想着,她便越发清醒,周遭细碎的声响在她耳里如庞大的回声,扰得她很焦躁。

    她不敢翻身,抬手捏了捏被角。

    “睡不着?”她本继续摩挲身上被褥的针线,突然听见矮榻上传来的声响,倒是如释重负一般,下意识想侧身,觉得太过唐突,便止住的身形。

    “没有。”虞秐升答得也很快,她并没有与褚珩多说话的打算。

    “早日的事,吓到你了。”褚珩的声音仍很平静。

    “没有。”虞秐升应得漫不经心,后意识到她答的是什么,才反应过来,“不……”

    “那睡吧。”他很快答。

    身后的呼吸绵长起来,虞秐升黑暗里抿了抿唇,微微叹了口气。

    外头落雨了,院子里那株银杏,再历几场秋雨都要落尽了,地上定会铺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的时候容易打滑,明日得让琥珀着人来扫了……

    她思绪三三两两,不知不觉便沉沉昏睡过去。

    *

    一轮月亮垂在雪山上,冒着尖的雪色从白日的洁成了幽蓝,如蒙着纱,似一抬手就能看到一般,那轮月亮被煮在雪山上。

    褚珩对这个景色习以为常,他在安西驻扎五年,对面便是八贡雪山,据说月氏人的祖先,便是从那雪山里来,后被前朝所灭,一路西逃,如今早就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故国不在,山川依旧。

    但他觉得有些奇怪,今日的安西府似乎格外安静,连同风都没有任何声响,他四下看了一圈,守城的将士空无一人,只有绵长的城墙和那挂在廊下的几盏孤灯。

    他继续抬头。

    八贡山上明明只有一轮圆月,但那个月亮似乎在动,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月亮上一点一点脱落,那轮圆月,渐渐的,被侵蚀成了斑驳的模样。

    八贡雪山下,一点墨色被晕开,渐渐成了一条细长的墨线,那些墨线正以雷霆之速朝他奔涌而来。

    敌军!是敌军!

    “回防,回防!”他大喊着朝后退去,余光却看到身后的巍峨城墙如同泥水沾了雨,开始一点一点脱落,如同融化了一般,渐渐剥落出一个宫殿的样子。

    他脚步停住了。

    熟悉的宫门,那是——

    那是明宫,是应当在千里之外邺京城里安然矗立的那座最巍峨的宫殿。

    他忽而反应过来,回头看到那些墨线距离他已然百米不到,铺天盖地的箭矢呼啸而来。

    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用尽力气朝紧闭的宫门跑去。

    “阿耶,阿娘,快跑!”几乎将喉咙喊干,全身的力气皆扯在掌心一点上,希望能将那宫门凿开一道缝隙。

    可不论他如何拍打,那宫门似比安西的城墙还要坚固,丝毫不对他施展任何的仁慈。

    “阿耶,阿娘!”

    耳畔箭雨呼啸,声如雷霆。

    轰——

    红色的火光窜天,将他的瞳孔填满,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紧闭的宫门被火苗一点点吞噬,他甚至看不见什么一个影子,触摸不到任何器具。

    火焰像是卷动的飞龙,咆哮着将那宫殿吞噬。

    箭雨已至,从他身体穿透而过。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呼吸凝滞于一点,他再也喘不上气……

    黑暗里,褚珩猛然睁开了眼睛。

    额头上皆是密汗,胸口的盾痛又涌了上来。

    这一箭是前年吐蕃人意图侵犯安西四镇,他于碎叶城前所中,鲜血几乎浸润了整件盔甲,几要丧命。那一战后,在安西都护府养了许久才痊愈,只是每临冷涩的日子,总难免牵动。

    西域冬日的风凌冽,这五年,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早日里的那一脚许是牵动了旧伤。阿娘素来最不喜他将疼痛言之于口,自小养成的性子他倒是也觉得忍忍便过去了。

    身上的伤口素来都是自己或是阿九处理,这倒也无妨。

    阿娘……

    他想到这里,视线向上抬了抬。

    上头隐约落下外头银杏的影子,像是水里的藻荇,跟着风剧烈晃动,压迫了他的眼睛。

    他用了很久时间,才缓和了呼吸。

    外头不知哪个墙角起了声猫叫,贴着墙角移过去了,他支起身。

    有一瞬,他以为自己还在安西的军帐里,直到转头看到床榻上落下的一片被角,他才微微反应过来,抬手拂了拂汗。

    床榻上的人翻了翻身,呓语了一句,他听不清,有不知什么从枕上落在了外头。

    他眯了眯眼睛,那是她的头发,她似乎是嫌它们碍着她,将它们都捋到了旁侧,转过身,那乌发便没有了力支撑,便只能顺势从床沿尽数落了下来。

    像是雪山上溶解的水,但似乎比那寒水再柔一些。

    褚珩不知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很奇怪,但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的神思定了些。

    八贡雪山,春日雪水初融,沿路便见春木繁花,溪水像是勃勃的生命,那是安西最好看的时候。

    满城花香,望之如绣。

    他的目光在她的头发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移开了视线。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他很不习惯。

    ……

    大殿内的烛火还未灭,屋子里早早置了炭,整个室内暖烘烘的,宫人们不敢多吭声,也只是偶尔在角落里时候,拿衣袖拭了拭汗,急忙继续往炭炉里加炭。

    帝王半依在床榻上,上头压了多层被褥,他却似还觉得不够一般,又着人加了褥子。

    “圣人。”高仲在旁递过一盏茶,“圣人还是休息些许,这几日伤了神,明日还要行礼,若是太后娘娘在天有灵知晓了,也会心疼的。”

    德明帝没有去接,头往圆枕后仰了仰,岁月的斑驳已经在他五官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打着皱的纹路里,只有烛光渗过去的重重阴影。

    “大理寺,刑部那里,去查了么?”德明帝的问得微弱,他抬手揉了揉眉头,语气里最后几个音往下垂。

    高仲服侍德明帝多年,知晓这位皇帝的脾气,年少即为的天之骄子,多年来又御架寰宇,随着年月越长,除却文顺皇后和她的子女们,其余的事情,多数时都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帝王心难测,如今到这年纪,唯高仲知晓,他愈问得平静,便是愈对此事愤怒至极。

    “回圣人,大理寺卿高公已领了旨意,正在全力追查春明门一案,圣人尽可放心。”

    “放心?”德明帝把手放下,斜戈了眼高仲,唇角似笑非笑扯了扯,似乎还在等高仲说什么话。

    高仲慌而叉手,语气仍不紧不慢:“回圣人,黔南的军务已然查得差不多了,算算日子,赵国公应当也在归程的路上,就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德明帝眼角抬了抬,手指扶过丝滑的被褥:“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圣人指的是春明门爆炸一事?”高仲略有迟疑,须臾后,又恭敬一揖,“奴愚笨,不敢胡乱猜测。”

    “无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德明帝抬了眼,视线落在高仲脸上。

    “那奴便直言了,”高仲也不再推脱,“自去岁圣人着太子守长陵思过,又谴赵国公于巡查黔州一带食货,迟迟不召殿下和赵国公归朝,朝臣多对储君之位起了异思,今日一案,炸死之人虽是崔大将军,但归根结底却明显是朝着殿下来的。”

    “然后呢?”德明帝闭上眼睛,示意他继续。

    “朝中国丧,满朝文武皆知晓,圣人定会召太子回宫守丧,因而,最不想太子回来的,定然便是此案主谋。”

    “那你说,不想太子回来的,是谁?”德明帝继续问。

    “奴……奴不敢妄言。”高仲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跪了下来。

    “会不会是淮王?”德明帝淡淡开口,说得漫不经心,视线停在了高仲头顶,“他五年军中历练,在安西争下不少军功,听闻安西如今称都他为小成王。不仅安西,再者兵部,朝中诸多武将,如今都很看好这位淮王呢。”

    德明帝还是皇子时也曾于陇右主掌军事,封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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