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疚

    “高仲,你说这事,你说说,”德明帝扶着额头,面露不耐,“朕赐赵国公芙蓉金令,是为方便他私下调查究竟何人想谋太子,他倒好,偏偏闹出此事来!谁能调用三司的印!也就拿着芙蓉金令才能用!”

    “三司盖着的印提走淮王妃,不被知晓便罢了,如今闹得满朝皆知,现朝中一干武将指定是赵国公下的令提的淮王妃。”

    “这也罢了,他竟敢,竟还敢私下用刑问话!”

    “本来,说来也不过是一妇人,若真死了,随意找个理由埋了过去,再娶就是,”德明帝推开高仲递过来的茶,“这太子妃跑到朕面前替那淮王妃作证,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分明在说,朕用人不善,不顾律法,肆意用刑?”

    “事情被摆到了明面上,便是难消下去了。朝中现有不少朝臣支持淮王,若是这些人想把此事闹大,朕要怎么收拾,如何收拾!”

    德明帝说到激动处,重重咳嗽起来,连带着脸通红喘不上气。

    高仲慌忙抚德明帝的后背:“圣人莫要激动,莫要激动。”

    见德明帝吃了口茶,神色稍缓和,高仲才继续道:“圣人,此事的确是赵国公过于心急,但您想,当年昭慧太子一事,赵国公身为国舅,远赴东南督战,回来时,只收到了昭慧太子……的消息,郁郁了一年之久。如今文顺皇后所出,只剩太子殿下……又听闻太子差点在春明门被害,关心则乱,也是可理解的。”

    旁人不敢提及昔年昭慧太子一事,这是德明帝的逆鳞,唯独高仲偶可提及几句,再多便也是不可了。

    德明帝听毕果然眉头微皱。

    高仲又接话道:“索性此事是太子妃亲自来证,无论太子妃为谁而来,朝臣们看着,那都是代表着太子的。”

    “太子愿为淮王说话,这便说明,太子兄友弟恭,是为储君表率。”高仲道,“更何况淮王殿下的性子您也知晓,从来都是少言寡语,性不外露,自不会大肆宣扬此事。”

    “十三郎这性子,”德明帝的脸稍微有缓和,“朕都不知晓,他究竟何时是难过,何时是喜悦,从小就像是潭死气沉沉的寒水,石子扔进去都听不得一个响的。也不过这五年在安西有了不少长进,做做太子的磨刀石,倒也是他修来的命数了。”

    “罢了,还是希望是如此,这王士畿自己擦干净后路,别指望着朕给他处理。”

    “圣人,淮王殿下跪在殿外。”外头内侍道。

    德明帝蹙眉。

    “还不快把淮王召进来。”高仲先作了反应。

    “殿下说他有罪在身,只递上了一封陈情书。”内侍弯腰递上信,“淮王殿下说,伤了王妃的人他已交给了大理寺,那人还留着一口气,可等得及问完话。”

    高仲将劄子递给皇帝。

    德明帝眉尾挑了挑,扫了一眼劄子,却是冷哼一声,将劄子扣在软塌上。

    “这十三郎,倒没为他王妃叫屈,只说要自行囚于府,直至查清春明门一案,还他清白。”

    高仲扫了一眼那劄子,隐约只见封头上的几字。

    昔年开蒙时,淮王与如今太子同授一师,陈朝皆知当今太子极擅书道,却不知,这位安西从军五年的淮王书法造诣远高于太子。

    只是德明帝除却嫡出的儿女,对这别的儿子女儿们,素不在意。因而再多心思,只需隔着短短的一层纱布,便容易被蒙住眼睛,视而不见了。

    “告知淮王,说朕,允了。”德明帝一置劄子,仰头眯了眼睛。

    褚珩于殿外听到内侍的回复,他眉微动了动,缓缓抬头,朝幽暗的殿内觑一眼,从他的视线,只能看到一簇簇烛光,却如何都照不亮最里面的暗色。

    他能进这宣政殿的时间屈指可数,自也从未见过里头全部亮起是何模样。

    “郎君,咱们就这么这么着了?”阿九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巍峨宫阙,有些可惜道,“娘子无故受了这般大的伤,咱们怎能就这么放过背后的人。”

    “给娘子看病的司药方才回宫,说是娘子身上受了好大苦,那一鞭子身上皆是血,与衣衫都贴到一处了,手指被顶入了三根粗针,取针的时候,娘子都痛晕了过去。”

    褚珩走得很快,前头雨声淅沥愈明,落在地上起了烟尘。

    “这可是颍川养出的世家女郎,自幼想是连浸寒水这样的苦都没受过的,郎君您可不晓得,这屈打成招的事大有在,当年昭慧太子……多少朝臣受不了刑辱,被迫应了那些话。”

    阿九说得喋喋不休。

    落雨时,空气都是潮湿的,胸前沾的血,会渗进了微小的湿润,而又渐渐氤氲开,一滴清楚的形状便成了晕开的云团。

    快出宫道了,潮湿萦在鼻尖,暴雨即将落下。

    “可咱们娘子啊,就是这般生生受着,偏一句不利淮王府的话都没说。”

    踏步出宫道的一瞬,头顶撑了伞,辟开了倾盆雨水。

    阿九还在说什么他没有再听了,褚珩却觉得,胸前的死静的那个地方,轻轻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他觉得有什么要表达出口。

    脚步微顿了顿。

    沿着伞骨雨水如注,将他包裹在里面。

    “郎君,怎么停下了?”阿九颇为疑惑,撑着伞也停了下来。

    褚珩视线一压,他将空气里的腥味泥土吸入肺腑。

    没有答话,才继续往前走。

    ……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虞秐升觉得自己如同坠入深渊。

    身体被架在虚空中,她意识到的自己在出于什么地方时,身体却突然往下坠。

    虞秐升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睛里挤进了刺眼的光线,她半眯了眯,实在不能适应,想要抬手遮去一些,这微微的动作,惊扰了在一旁打盹的琥珀。

    “娘子,娘子您终于醒了。”

    琥珀眼睛肿着,眼睛下还留着深深的乌青,神色很是萎靡,但看到虞秐升,却先笑了起来,接着便又要落泪。

    大抵是自己这副模样吓到她了。

    从牢狱回府邸的时候,她醒过来一次,不过恰遇到取针,又痛晕了过去。

    她这个人,对疼痛的忍耐力极低,这遭实在已经是能忍疼的极限了,若是再来一次,她定会直接应了。

    她低头瞥到自己身上早就换了薄的衣衫,身上的锦被子用的也是最蓬软的。

    昏迷的时候还无多感觉,醒来了,恢复了一点点直觉,那痛便又开始攀爬,时刻提醒着她的神经。

    若不是她穿越来的时间过于紧迫,自己也不会这般被动的。她也不知,那赵国公竟敢直接动手,一点空隙的喘息都不给。

    是她太自以为是,也过于仗着自己这淮王妃的身份。

    “娘子,有没有饿了?”琥珀凑近些,见虞秐升蹙着眉,以为又牵了伤口,“娘子莫要再担心了,那歹人已然全招供,自刎于牢狱,必不会再来伤害娘子了。”

    虞秐升侧头:“自刎?都招供了?”

    “是。”琥珀睁大了眼睛点头,“那日把娘子送回府后,殿下进宫自请囚于府,让圣人彻查此案,好还娘子一个公道。”

    “他,他还是进宫了?”虞秐升一把抓住琥珀的手腕。

    琥珀怔了须臾,点头。

    “是,但是殿下并未见圣人的面,只是把劄子递了圣人,说是,说是大理寺既怀疑到淮王府,那便他自请囚于府,至案明一日,自有公道。”

    虞秐升松了口气。

    褚珩这性子,说什么话都没有多的情绪,让人不知是生气还是欢喜,即使面对着自己父亲,他都只陈述该说的情况,但这情绪却跟不上,不知的人看着,只觉得很是恼怒。

    这点上,倒是褚妙摸得通透,因而宫中也受宠些。

    她本想让他先不要进宫,不哭不闹,是为了让圣人看来,淮王府在自己默默咽下委屈,多少可以让圣人有些触动,怜爱些这个儿子。

    只她没想到,褚珩这番行径,倒是比她的法子更有效。

    “你方才说,那人都招供了,他都招供了什么?”自刎这个结局虞秐升不觉得奇怪,想来也不会让他活着。

    但这个人招供了什么?

    “那人本是龟兹皇室人,当年龟兹意图联合吐蕃复国,是殿下率军赶至剿灭此意图复国的诡计,那人一路逃亡,流落于邺京,后又靠着生意买了个刑部的小官做,那日娘子被请去刑部,谁知被这小吏知晓了,为寻私仇,竟将娘子私自关押到丽景门的牢狱内,想诓骗娘子的话,定要娘子承认春明门一案是殿下指示娘子做的,让圣人对淮王府降罪。此事还是多亏了娘子聪慧,刑部一来人就让奴去寻太子妃作证。”琥珀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可若是奴再快一些,娘子便不用受这么大的委屈了……”

    虞秐升低下头,琥珀的话,让她又想到那个被她用来瞒天过海的婢女,她故意让虞遂几看到自己吩咐婢子去寻褚珩,实则是想要混淆视线。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行径,直接断送那婢子的性命,甚至,她至现在,都不记得那婢子唤什么名字。

    “那个婢子,叫什么名字?”

    琥珀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她问的话,才答:“唤春柳。”

    “殿下已着人好生安葬了,也已派人送了钱财给她家人。”

    春柳,应当能见到春天的柳色。

    如今是秋日,如何能寻柳色呢。

    是她的自以为是,害死了一个青葱岁月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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