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禁

    “我要你们学字,并不是要你们如平日里的做活一般,你们不必有任何压力。就如你们需做食,擦拭,换衣那般,都只是增一项会的东西而已。”虞秐升把目光移到那站起来的婢子身上,“识字和那些,并无什么不同。”

    “可是……”那婢女嗫嚅了一下,还是叉手道,“喏。”

    “你想说什么?”虞秐升捕捉到了她转瞬而逝的情绪。

    “信子。”琥珀转身斥了一句。

    那婢女扑通一声,立刻跪了下来。

    “娘子教你们读书自是一番苦心,你不好好学着,怎得还抱怨起来了。”

    琥珀斥得严肃。

    “这是做什么?”虞秐升不解,她甚少见到琥珀这般声色俱厉的样子。

    “娘子,不必理她们,她们白辜负了娘子的苦心。”琥珀转身道。

    “信子,你说。”虞秐升没有应琥珀的话,而是问向跪着的信子,“如实说,我不会怪你。”

    “奴……奴没有什么要说的。”信子头贴至砖面,虞秐升便只能看到她乌髻上一点木簪,材质不好,作工也极为粗糙。

    “说。”虞秐升将声音提高了些,“你若不说,我怎知晓你如何想的。”

    “莫要管琥珀,如实说。”

    旁观的婢子们都有些躁动起来,视线皆落至信子身上。

    她们很多大概都想说那些话。

    “奴……奴不想学字,”信子浑身打颤,头抢地重重一磕,“学字于奴,毫无用处。”

    一音落定,四下惊起。

    “奴白日里要洒扫廊下、院子……好容易得了时间,却又要过来学字,奴本可以用这些时间再好好休息,蓄了气力来应付第二日的活。现如今,既要记得这些,又要做那些,只觉得愈疲惫不堪。”信子颤着声说完,再用头重重抢地。

    “不止奴一人这么想,这里的很多人都这么想。”她加上一句话,又重重磕了个头。

    四周的嘈杂忽然消散,一时静得只听得见角落里水漏一滴一滴的节奏。

    所有人都低下头,沉默不语。

    虞秐升垂了眸,她盯着书案上那泛黄的书卷半晌,才微微出声道:“我知道了。”

    她抬起头,看着堂下皆低着头,身子微微打颤的婢子们,深吸了口气:“是我过于心急了,你们谁若是不愿学的,不必因着我特意来,此事不作强求。”

    堂下没有人动。

    “我知晓你们是觉得既然是我的主意,怕被我责罚,或是想得我赏识,都存着不同心思,这些我都不会多追究。既识字不出自自己本心,那便作罢,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的成见,也绝不会有任何惩戒。”

    “来去自愿。”虞秐升把视线落在琥珀身上,“即使是琥珀,也决不可为难你们。”

    堂下的婢子们微微探头视线对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将视线移至虞秐升身上。

    “信子,你起来吧。”虞秐升道。

    信子缓缓起身,这明显的动作带动了许多婢子出席。

    “娘子,奴也不想学。”

    “娘子,奴也是。”

    “娘子……”

    三三两两的人站出来,再逐渐的,人愈发多了,几乎大半的人皆叉手一步步离开了西宅。

    空着的书案上,只余了几些纸,和散落几卷书。

    那些是虞秐升夜里为人人皆有字可看,连了几夜抄写的。

    人去案空,本就空旷屋子愈发显的寂寥起来。

    “娘子。”见虞秐升久未说话,琥珀小声唤了一句。

    堂上的人,神色略有空落,只是盯着那面面空案,神情略有恍惚。

    “娘子。”琥珀又唤,“娘子若是难过,我这就把她们……”

    “今日的字还未认完,我们继续吧。”虞秐升却忽而止断了她的话,她唇角微扬了扬,方才的寂落一瞬而散。

    十多人的屋子,只剩下四个填满的书案。

    虞秐升清了清嗓子,接而便大声又念起来。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她比之前念得大声。

    四人的声音自不能与方才十多人相比,可她们本就低声细语,与虞秐升的铿锵音调形成了参差强烈的反差。

    ……

    “今日先如此。”她起身,方才念得大声,嗓子撕得疼。

    喑哑着招了招手。

    “喏。”

    稀薄的人数退去,屋子里复又恢复了冷静。

    琥珀疾步过来想扶虞秐升起身

    她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摇了摇头,自己站起身。

    “娘子。”琥珀担忧着喊了一声。

    虞秐升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琥珀,若是我不逼你,你是不是,其实根本也不想学字?”她顿了顿,回过头来,“你可与我说实话。”

    “回娘子,”琥珀低下头,咬了下唇,半晌才缓缓道了一句,“奴……奴的确不会,不会自己主动想学的。”

    “娘子,那些婢子都是贱籍出身,自幼都是受尽了苦头,于我们一生,能平安顺遂地在主家吃饱饭,做好活,那便是此生最大的恩赐了,如何还想着去学这些字,咱们也不用去考状元,也没那资格。”琥珀说得坦然。

    “我知道。”虞秐升转过身,“我知晓你定也觉得我此行有些出格,但琥珀,既然你没走,那我定要你学会认字。过了今日,你便是再不想学,也要学下去了。”

    琥珀吞咽了一番,她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定会惹娘子不快,也想着让娘子放弃这一打算,谁知,娘子却这般说道。

    她突然觉得,前头站着的这个女子,她好像是第一次认识爱她。

    她言语铿锵,大有决不罢休的意图。

    “娘子……”

    琥珀微怔。

    虞秐升左右晃晃了头,又伸展了一下肢体。

    “饿了,寻食去。”

    扬着音大跨步便越过了门槛,才至廊下,便见遥遥那快落尽的银杏树后似乎有衣影错过,待她立定了细看,便只见明黄的叶子缓缓,覆上那些泥泞的尘土,又是鲜亮的人间模样。

    “郎君,您是不是在那处听了许久了?”阿九小步跟在后头,猫着声试探,“郎君既是想听娘子效仿先生,怎的不自己亲自进去看,躲在这里偷偷看这么久,是不好意思么?”

    褚珩的脚步停住,跟在后头的阿九一个急刹,才没撞了上去。

    “走了许多人。”

    “郎君说什么,走了许多人?”阿九回头看了眼那逐渐远去的西院,“什么人,那些婢子吗?”

    “奴就说方才回来,看到好多婢子都从那里头出来,原是这样,娘子是不当先生了?”

    “你怎么看?”褚珩回过头,他神情还如那松间薄雪,冷冽未见温度。

    这句话是询问,不是观点前缀,阿九能分辨得出。

    “娘子这是一个人闷太久了,想过过当先生的瘾呢,就那些婢子,平日府里的活都还做不明白,学字做什么!要奴说,娘子也不过是白费力,待这瘾过了,自然觉得无意思了。”阿九抄着手,摸索着自己粗糙的指腹答道。

    “她未必这么想。”脚步声在廊下又响了起来。

    阿九挠了挠头。

    未必这么想?

    郎君这是愈发了解娘子了么?

    他这么想着,眉眼一扬,小跑着跟上褚珩。

    “郎君,娘子的伤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今晚您……”

    褚珩却又停了脚步。

    前头的守门急着朝这厢跑来,见着褚珩时,叉手一礼。

    “郎君,有旨意。”

    ……

    虞秐升跪得不舒服,地砖硬得摩挲着她的膝盖,身上那鞭子落着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可这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下跪本身带着屈辱的痕迹,这种屈辱会让她联想到那道鞭子。

    来的是旨意,但不是圣人亲书,而是口谕。

    “……如今既已真相大明,淮王莫要再这般缩在府宅里了,快至年关,也应多尽心些公事,兵部那些老头日日在朕面前烦着,你得快帮朕好好管管他们。”

    是高仲亲自传话,说话很是口头的语言。

    这话里似夹着为君者的期盼,虞秐升却打了个冷颤。

    她听不到任何关于一位父亲的殷殷期盼和柔意,即使他已知晓自己“冤枉”了这位儿子,也让儿媳受到了难以启齿的羞辱。

    余光瞥了眼低着头的褚珩。

    他的背一如那日在宫道里,依旧挺直如薄剑,可脖颈微有曲,弧度低了一些。

    这是谦恭的意思。

    他是在表示自己对这位圣人父亲的谦恭,也表示着,他接受了圣人的话。她的屈辱,便在这对父子之间,不再重要了。

    虞秐升把头低了些。

    “王妃身子可是好些了?”高仲将手收回袖口里,“奴听闻,王妃与太子妃,以前是手帕交?”

    虞秐升由琥珀扶起。

    “回高叔叔,妾身子好多了,妾与王妃,是幼时旧识,昔年一同来的邺京。”

    “是也,奴还记得,当时诸多世家女郎都是那年三月来的,这么多年,倒未料到淮王妃与太子妃竟是幼时相识的。”

    “人间情谊最是难寻,淮王妃要好生珍惜啊。”高仲神色有怅然。

    “淮王殿下,圣人有些话不便言说,老奴却是知晓的,”高仲转向褚珩,“淮王殿下在安西这么多年,圣人自也日日记挂着殿下,每年至年关,也会与奴说起'不知十三郎在安西如何了,可有添衣,可有加餐’,这些奴都听着呢。”

    “圣人自有圣人的难处和用心,有些话和事情非得已,殿下莫要往心里去。”

    “褚珩知晓。”褚珩又是一揖,“也多谢高叔叔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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