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计

    “郎君?”阿九回头。

    褚珩还站在那处,但好像往外挪了几步,神情仍隐在黑暗里。

    “你方才说,她去了彩缬铺?”

    “是。”阿九道,“娘子与琥珀从那铺子出来便去了彩缬铺。”

    褚珩听毕,从棺材铺正中那黑色漆木厚棺绕了过去,有光从腐烂门板的夹缝里渗了出来,落在少年的袍子上。

    少年郎君着了一身胡服。

    窄袖,束腰,领口间纹了几团锦边,绣的是云鹤纹。

    那光只是细细的一束,唯亮了领口间那用暗线勾的云鹤图腾。

    暗处不见影,唯一只正展翅欲张,往未被照亮的那无尽晦暗里隐去。

    他的手一推,脚步落在外头的沙地上,软靴起了不小尘土。

    “郎君,咱们去何处?”阿九在后头追着问。

    褚珩却不答,阿九便也只能默着声,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时不时将后头要挤上来的人替褚珩辟开。

    但这辟开倒也无用,他家郎君若论相貌,自是邺京城里顶顶俊朗的小郎君,可就偏爱蹙着眉,周身又冰冷冷的,那些沿街的小娘子只窥了一眼,便被他家郎君骇人的凌冽气息逼退了几尺,谁还敢靠近一步。

    若说起来,也就娘子与郎君说得话最多。

    这也是郎君最有耐心待的女子了。

    他正这般喜滋滋想着,见前头的郎君脚步忽然停了。

    “郎君,这彩缬铺就在前头转角,您不过去吗?”

    褚珩扫了他一眼,阿九瞬息低下头,街边窥着褚珩的几个小娘子也被这骇人的眼神一躲,纷纷疾步逃散了去。

    “我回大理寺。”褚珩转过身,“你盯着。”

    “奴知晓了。”阿九瞥了瞥嘴低下头,方才郎君分明是朝着那铺子走的,怎的就几步路又停了下来?

    郎君这心思,他实在是猜不透,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叉手道“喏”便小步朝前奔去。

    *

    “琥珀,这颜色衬你,明艳好看。”虞秐升拿彩帛在琥珀身上比了比。

    “娘子,这海棠红未免过于娇媚了,奴可衬不起这样的颜色。”琥珀急着把那彩绢往身下扯,急急出声道。

    “怎的就出格了,我瞧着倒是正好。”虞秐升笑道,“莫要只着那些暗暗的颜色,瞧着心情多不好。如今已然出了国丧,且再几日便就到新岁了,怎能不着鲜亮些。”

    虞秐升说这话时,忽而便想到了褚珩。

    她初见褚珩是在大明宫的宫道上,众人皆着衰衣,那苍白粗粝的布料在他身上,愈多了雪色寂寂。

    锁在淮王府的这些日子,他倒是会着一些半臂,圆领袍一类常衫,都是半旧不新的模样,不是黎色便是绀青紫檀一类重色。明明也不过双十少年儿郎的年岁,偏喜着些死气沉沉的颜色。

    连着那阿九和他身边的内侍皆是,都着了些压着眉宇的重色,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生压抑。

    她不喜欢。

    “府里那些人,每日都着那么重的颜色,瞧着便心情不好。”虞秐升又拿过青葱色往琥珀身上比,“这般豆蔻的年纪,自然要着最亮的才配年华。”

    “娘子,可是,这也太,太过了,奴不过是府里的婢子,怎么这般艳的颜色。”琥珀为难道。

    “几匹布也无多钱,买了再说,”虞秐升很快被前头另一方布料吸引了眼睛。

    春日多娇,夏日浓郁,偏秋日是熟于芳时,轻佻浓郁皆成了明亮却又不失温柔的艳。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这緗色,是最温和暖煦的颜色,她便偏要着这颜色的衣衫,这颜色瞧得久了,久而久之,烦事皆能过去,心境亦至悦然。

    她最擅安慰与鼓励自己,也绝不委屈自己,即使在这个世道也是一样。

    “买了。”虞秐升示意琥珀掏出钱递给店博士,“瞧着时辰应当也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继续办事。”

    琥珀捧着几匹布,手忙脚乱把布料往怀里塞着,追赶了上去。

    虞秐升倒是停下,从琥珀怀里捞过两匹,抱在怀里。

    光线落在緗色的布匹上,有盈盈的水光在布料间泛滥,虞秐升的脚步轻盈飞快,不受任何桎梏,再过一转角,距离方才那要出租铺子处对街的酒肆停了下来。

    里头有琵琶丝竹声,亦有歌舞笑声。

    “娘子,这……您这是想看胡姬跳舞么?”琥珀瞪大了眼睛,见虞秐升大踏步进了店,后头喊了一声见虞秐升未听,便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娘子,可是有约?我肆新出了几款乳酪,才是从西域刚得的方子,娘子要不试试?”说话的是这店的博士,迎着笑躬身问道。

    “方才是否有几个胡商进了你肆?”虞秐升问道,“他们是我朋友。”

    “胡人?”店博士愣了愣,思索了片刻道,“有的有的,娘子且跟我来。”

    虞秐升拐过几个廊,酒博士拉开酒阁子,低头便遇到了方才那几个租铺子的胡人。

    他们吃了几盏酒,正用不知是粟特语还是大食话说着,见着虞秐升,几个人的络腮胡子更是飞扬起来,怀里的胡姬被推开,冲着虞秐升咧嘴笑道。

    “小娘子怎得跟到此处了?”为首的胡人道,“难不成是舍不得我们几个,想要随我们去大食了么?”

    虞秐升皱了皱眉,扫了眼桌上的酒盏。

    看着倒也没喝几杯,应当未曾醉成那般模样。

    这德行,也不过是仗着微醺酒意,想行些占便宜的事情。

    她抽身一躲,绕开了扑上来的胡人的酒气抱揽。

    “你几个,才被人骗了钱,竟还有心思在此处吃酒么?”虞秐升声调扬了扬,倒是把那胡姬骇得一缩。

    “你说什么?”那几个胡商忽然似清醒了几分,身子一颤,互看了一眼视线皆转向了虞秐升。

    与方才带着笑意的调笑不同,如今这眼神,才应是来往贸易的商人应有的对钱财本能反应。

    商人重利,更何论若是被污了钱,自也比常人反应要更大,只消将此一提,足以消了这几人的酒气。

    “本我也是不想蹚这浑水的,”虞秐升肃容,抬手行叉手道,“那铺子虽我们也看中了,但既然你们先定了,我们自也是无话的,但大家既然都是行商的,回去将此事禀明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不忍你等被蒙在鼓里,这才特意派了我来与你们说,你等是被那东家给骗了!”

    “我家主人可不想让你们觉得邺京城里,竟也会行这般事,白白欺瞒外来的商队。”

    胡人们互相看了一眼。

    虞秐升与琥珀的胡服虽不显目,但看得出身上的布料皆是上好,且这二人言行容貌皆不俗,邺京城动辄几步皆是贵人,何论是靠近皇城的宣阳坊。这几个胡人自也不是痴儿,因而即使行轻佻行径也是留着余地。

    缩在角落里的胡姬被打发走,胡人们皱着眉道:“小娘子究竟是何意?”

    “敢问,几位是否是今日才进的邺京?”虞秐升坐下,镇定神色问道。

    琥珀跟着缩在虞秐升身后。

    “我等去岁离开邺京,今晨才进的城,算起来已隔了一年。”为首的胡人答,“这和此事有何关系?”

    “你们离开邺京一年之久,我邺京城天俾万国,有百万百姓,这漫漫一年,其间昭令自也是瞬息万变,你等可了解过户部上月才颁布的新策?”

    “新策?”胡人面面相觑,他们早日在西市卸了货,这漫漫的一年辛苦运货买卖,他们朝思暮想都想着平康坊的那些牡丹花们,赚得了金币自要去摘花赏玩一番。

    皆胡闹了大半日,酒足饭饱,胭脂留香,便直接过了街来了这宣阳坊。

    哪里来得及顾及什么户部的新政?

    “我家主人虽不是什么大户,但在朝中也是通晓些政策的。邺京有百万之众,外来人口更是占据了五分之一,房屋租赁鱼龙混杂,乌烟瘴气。朝廷自要重新开始整治邺京的房价,则先对房屋租赁动限价令,即使是贵如东西市那样的地方,每屋月租金都不得超过五百文。”

    虞秐升说得很慢,她的余光在瞥那几个胡人,听到“五百文”这个数字,这几个深鼻高目的胡人皆脸色一变,神情僵硬起来。

    “想必,那东家租给各位的租金每屋不止五百文吧?”她挑了挑眉。

    “你是不是看中了那铺子,想设计我们好自己渔翁得利?”其中一个胡商一拍掌,骇得琥珀身子一颤,虞秐升也微弱颤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

    “不瞒诸位,我们确实是想要租那铺子,可你们已然定了,我们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动手抢不成?大陈律法也并非摆设。只不过是我家主人感慨这西域道来往不易,风餐露宿辛苦一年,却被人白白骗了辛苦钱,以心度心,实在不忍。”虞秐升道,“诸位不信我罢,那便去邺京县将此事秉明县尉,若是嫌烦,也可去临近的东市问东市署令,是否有此政令。”

    “但凡超过五百文的租赁,双方还需互罚一月的租金以示警告,若是再犯,那便要笞五十,徒三年。”虞秐升道,“前头我听闻光德坊有一客栈用了六百租金租给一粟特来的商队,被人告发,罚了三千文,差点没把那些胡人逼得去跳曲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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