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势

    临近年关,东宫倒不似往日里那般张灯结彩,连同彩帛都未曾绑上,都只是粗粗扎了几处,略显凄凉。

    但这毕竟是东宫,即使无多装饰,也自有巍峨气势,这是一个王朝储君的象征。

    屋子里升了炭,外头天色晦暗,像是要下雪,但厚毡隔开了冷意,暖炉里的暖烟升着零散的弧度,缓缓在屋子里渗着。

    屋子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殿下,今日淮王拿着大理寺查到的那些东西,在圣人面前将户部贬得一无是处,圣人如今已将户部侍郎李瞻停职查办,如今咱们在户部的布局被淮王削去了,赵国公又不在朝中,祁敬这老儿就是个和稀泥的,哪边朝向就往哪边倒,根本不值用,再这么下去,殿下在朝中地位愈是危险。”说话的是门下省的崔侍郎,才下了朝便迫不及待先进了东宫。

    他的朝服都还沾着风霜,上头携带的冷风往褚瑀身上涌,但褚瑀神色变化无多,他抬手吃了口茶,又将茶盏放了回去。

    清朗温润的五官墨在烛火里,幽幽暗暗有些看不分明。

    “殿下,淮王在军中势头正盛,朝中大半将领皆支持他,殿下本就在长陵多年,军中立势已经比之淮王晚了许多,且如今户部咱们的人被拔,三省六部中淮王已与殿下呈分庭抗礼之势,再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殿下。”崔侍郎见褚瑀反应不大,说得急了,连带着火苗都晃动起来。

    可对面的男子只是又吃了口茶,微微蹙眉。

    “殿下,臣知晓您对太子妃的情谊,可殿下也要知晓,殿下与太子妃成婚这几年,一直未有所出,女子受夫恩应当体谅丈夫,无出是大罪,殿下又是储君之身,太子妃于情于理都应支持。”崔侍郎继续说道,“殿下,朝中万事再难,皆有我等这些朝臣以命护殿下。如今太后仙去,圣人最是想念儿孙之乐时,殿下若是能顺应此情求娶剑南节度使薛大将军家的女郎为侧妃,既能壮大殿下军中威势,亦能呈圣人之情,定会对殿下有所助益。”

    崔侍郎说毕,忽然站起身,双手举胸,重重跪下。

    “殿下,”崔侍郎声有哽咽,“昔年昭慧太子是因不懂权谋均衡之道,被小人蒙蔽了心,才遭废黜自杀,殿下如今是唯一的嫡子,大陈的江山落于殿下肩头,既行此路,应摒弃凡人俗心,无论何事,皆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崔侍郎,莫要如此。”褚瑀起身,想要扶起崔侍郎,崔侍郎却避开了他的手。

    “殿下,臣今日之语,皆句句肺腑,储君之位,既要有势,更要懂人心,如今殿下最要仰仗的的,应是这圣人之心!殿下请三思。”崔侍郎又是重重一叩首。

    褚瑀的神色默了下去,油灯只剩下最后的一点蜡烛光了,连同那微弱的芯子也几乎快要燃尽,温润眉眼间皆不见柔和轻缓。

    他微弱地叹了口气。

    “我会再想想此事的。”

    “好,那臣等着殿下的消息。”

    屋子里静了下来,最后一点蜡烛灭尽了,他彻底笼在黑暗里,像是被这漆黑的光吞没了一般。

    恍惚间,像是回忆起他曾与她最初成婚的第一年,少年与少女,携手于繁花着锦的邺京春日,满城的烟柳,处处是打马而过的少年郎君赶着去瞧心上人的小娘子们。

    “六娘,我本对这段婚姻无所期盼,可我未曾想到,我在这千万人里期盼来了你。”

    “殿下是在说爱慕妾的话?”少女脸似杏红秀丽,抵着眉绞着帕子。

    “六娘不喜我说这话?”少年低下头,微侧目问身侧的少女。

    “妾……妾自然是欢喜的,殿下说什么,妾都欢喜。”

    “无论什么?”

    “是,”少女回得温顺谦恭,“妾嫁殿下,便此生是殿下的人,生死都随殿下,殿下做任何事,妾都会欢喜。”

    少年时的诺言转瞬过了多年,如今再回忆,当年的春色也似乎在记忆里慢慢褪色。褚瑀甚至有一瞬的恍惚,似乎那些年少时光里的恩爱,只有记忆再波动时才能短暂涌现。

    如今蒙上更多的,也只剩立于这个位置上日日忧心不安。

    他低头看着冷掉的那盏茶,那茶里究竟是什么味,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尝出来。

    ……

    “昨日的书背得怎么样?”虞秐升步子迈得大,胡服的卷草花纹起了弧度,倒比寻常小娘子走得要更意气风发,因而这身胡服着身也从女性的身躯里透出不可阻挡的少年气。

    跟在后头的琥珀听了,脸色一白,求饶道:“娘子,昨日咱们回去都晚了,又上了课,奴如何有时间背……”

    “既定了这几日要背完《千字文》,你自与琉璃,珍珠她们一般,都是要做好的。”虞秐升继续道,回头看了眼琥珀,又对她眨了眨眼睛,“我们琥珀是聪慧人,自不必如她们那般需这么多时间,不是么?”

    琥珀本低着头的神色微微扬了起来,心头却有些暖痒痒的。

    被娘子肯定的感觉真真是好,但最好的,还是发月份的时候。

    “娘子,咱们今日为何还要去宣阳坊?”琥珀忽然想起来,追着问虞秐升。

    虞秐升微微一笑。

    “自然是去租那铺子。”

    “铺子?”琥珀不解,“可那铺子不是被那几个胡商租走了么?”

    “即使那东家不顾户部新政,敲了那几个胡商的竹杠,那便再重新签订租赁就是,娘子如何肯定,那铺子咱们就能租下来了?”

    虞秐升没有回答琥珀的话,转身进了宣阳坊。

    绕过几处铺子和铺着砂砾的黄土地,夯土的矮墙上照着两个女子一前一后的影子,在昨日的铺子门板前停了下来。

    那铺子不似昨日那般大敞,而是封了一块门板,另一处则用门板掩出一处缝隙,里面没有透光,黑黢黢的。

    “怎么……”琥珀挠头,见虞秐升踏步进了去,她也跟了进去。

    “不是说了,租金如今也退了你们,还要怎……”里头角落里不耐烦的声没说完,在看到虞秐升的脸的时候,那东家的声音停了下来。

    “怎么是你们?”他的脸转瞬变黑了,“若不是你们,我这铺子早就租出去了,也是倒了血霉了,行老们都说做生意遇着女人这生意就会黄,真是老话说的不错。”

    琥珀听毕,脸一黑就要发难,被虞秐升止住。

    “东家这话倒是错了,若我选择了不提醒那几个胡人,而是去告知邺京县尉,那怕是如今东家人已经在邺京廨狱里,不知何时能再见外头这么好的太阳了。”虞秐升语气说得慵懒,扶着袖靠着食案坐下。

    “你们女人又懂什么,不过是些粗鄙的妇人之见罢了。”那东家嗤之以鼻。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知不知道你是在与谁说话?”琥珀没忍住,冲上前对着那男子噼里啪啦一顿骂,就差唾沫腥子给那男人洗个囫囵澡了。

    男子听到这句话,神色里的不耐微微有收,却也不过是斜着眼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还是满脸不耐。

    “什么人,我怎知你们又是什么人……”他这句话嗫嚅着声,语调低了下来。

    “东家自然看不起我们这些婢子,”虞秐升声音大了些,她视线直视着男子,目光不惧,“但我们是为我家贵人办事,我家贵人只是不想声张才着我们来租这铺子,东家看不起我等无事,但请莫要看不起我们贵人。”

    虞秐升顿了顿,余光看了眼男子的神情。

    他的身子微弓起来,耳朵却是朝着她的方向。

    他在听到“贵人”二字时,明显神情里多了精神。

    “你,你家贵人是……“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声音里有了试探。

    “既只派我二人来,自然是不想要此事声张,这铺子我家贵人自有用处,哪是你能问的?”

    “邺京这么多京官,莫要仗着我小老儿不懂,那也是见过几个贵人来过我肆用食的,三省六部,三寺九监,两位娘子难道还是凤阁那些宰相们家的?”那东家的语气里有不信,亦也有试探。

    邺京,三两步之间便能遇京官家眷,更何论几墙之隔住着当朝宰辅们,这些邺京城开酒肆的店博士见过的市面自是不会少,即使虞秐升那般说,他也未曾到要震惊得立即以头抢地求卖的地步。

    没关系,虞秐升自知晓眼前这男人的心思。

    “难道这邺京城只有那些官了不成?”琥珀冷嗤了一声,立在那头嘲讽道。

    言及此话,男人的脸色刹变。

    “非是京官,娘子言及的贵人难道是……”男子吞咽了一口,“娘子家的贵人,难道是那里……”

    他指向北方。

    那是明宫的方向。

    “我言尽于此,贵人既说了不愿被人知晓此事,自然也是不要再猜了,何论我家贵人是女……自然更不愿被人说此闲话。”虞秐升故意将那女子戛然而止。

    “小娘子家的贵人自然是贵人中的贵人,”那男人的眼睛猛然一亮,直视向虞秐升,“小老儿知晓了,此事小老儿绝不会告知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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