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

    虞秐升才从西院收了课,肩上落了雪,她今日罩了件缠枝纹的斗篷,手里又捧着暖炉,因而周身倒也没觉得多冷,连看着雪色都觉得亲切了些。

    “你是说,你听到褚珩要求娶剑南节度使家的三娘?”虞秐升踏步廊下,回头看向琥珀,“你听阿九说的?”

    “他怎么会告诉奴,那是奴偷偷听到的,”琥珀肃容道,“那日奴替娘子去厨下拿樱桃毕罗,才捧着走至散水处,便听到前头有人着,殿下要娶剑南节度使家的三娘,气得奴差点就把那毕罗砸出去了,若不是后来殿下唤人叫走了阿九,奴这才忍了冲动。”

    “殿下怎能这般!娘子替这淮王府守了五年,如今什么都没落得好,殿下转身就要娶侧妃?这可不就是那些话本里的负心郎?”

    见琥珀越说越气,双腮鼓鼓,虞秐升没忍住噗嗤一笑。

    “如今就又成了负心郎了?”虞秐升歪了歪头笑道,“不是前些日子才说他是邺京顶顶好的郎君么?”

    “娘子。”琥珀气得跺脚,“娘子还有心思笑!”

    “确实,男子三妻四妾的也是常事,可殿下这才回来多久,就想着要娶侧妃,这不是负心郎是什么!”琥珀道,“娘子还要笑,娘子还是快想想法子吧!”

    “我能如何?”虞秐升低头,笑意未减,“难不成还要跪在院子门口,求着他,‘郎君莫要娶侧妃,妾身做错了什么郎君要这般对妾身’这样吗?”

    她故意把声变细了些,听着柔弱了许多。

    “对,就用这个法子,娘子,咱们这就去……”琥珀拉着虞秐升就要往前冲。

    虞秐升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从廊下拉了几步,又走至雪地里,脚踉跄了一下,手里的书就要散落,她急忙往怀里一护,这才堪堪只歪了身子,也未摔了下去。

    琥珀似没注意虞秐升的动作,继续扯着她往院外走,虞秐升只得喊着:“琥珀,琥珀你听我说啊!我听闻那剑南节度使家的三娘,生得极为貌美,殿下说不定是一见倾心……”

    “如此美事,咱们应当力成才是。”

    虞秐升才把话说完,琥珀忽然停了下来。

    她猛一抬头,见院门口正站着褚珩,他身上落了些雪,像是站在外头很久了。

    因褚珩平日都是冷着一张脸,便素少有人细看他的五官,远远一望只觉得寒意逼人,拒人千里之外,虞秐升却觉得,除了宫道初见那日,他平日里看到她的时候,更多时候是觉得他更像雪松薄雪,轻轻一拂,便见薄剑的剑身,敛着微朦的光。

    “殿下。”虞秐升行礼,复起身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廊下的人没有说话,虞秐升脑袋上头被檐廊遮着,便察觉不到雪色,倒是褚珩身上落得雪愈多了些。

    褚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身形一动不动。

    她几乎都要以为他快成雕塑了,虞秐升这才小声问:“殿下,外头……雪大,殿下要不要先进来?”

    褚珩睫毛微动了动,上头落的雪便有些化了。

    “殿下?”虞秐升见他有了微弱的反应,这才又轻声小心翼翼问道。

    “你同意此事?”廊下的少年郎突然说了话,声音不大,与雪同至。

    “殿下说什么?”虞秐升有些没反应过来,微睁大了眼反问道。

    “知晓了。”站在雪中的少年人忽然又自言自语道了一声,语气还算平稳。

    虞秐升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只忽而察觉迎面有风,视野里薄雪袭过,她斗篷上的软毛颤了颤,再抬头,看见褚珩已然转身,身影没至矮松后,便只见玄青色的衣角。

    “娘子,你怎能这般说话!”琥珀扯了扯虞秐升的小臂,“殿下都走了,这可怎么办!”

    琥珀急得跺脚,把围廊边挂着的雪簌簌抖落了不少。

    虞秐升还站在原地,她觉得他有些奇怪,他方才问的是指什么?

    “娘子,您快去追啊!”琥珀急切道,“您若是再不去追,怕是郎君真转身就要去娶那什么三娘啦!”

    “他要娶便去么,我怎么能拦得住。”虞秐升不以为意,她转过身,将怀里的书护了护,又对琥珀道,“今日还要回去看昨日牙人递过来工匠们的名单,怕是得熬夜。”

    阿九才在屋子里点了灯,便见外头厚毡被掀开,有雪夹了了进来。

    “郎君,这外头雪这么大,您可明日得再多穿一件出去。”阿九才说完,瞥了眼褚珩的表情。

    郎君还是如往日那般冷面,但今日似乎眉宇间又多了些阴色。

    郎君这是……什么事惹他不快了?

    随后,褚珩的眼睛停留在书案上的一卷卷宗,他伏身拿起。

    “郎君,这是才送至兵部的安西军报,抄录一份立刻送府里来了。”阿九镇定了神色,叉手道。

    褚珩微一额首,折身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油灯点了一盏,只堪堪照亮了屋子一角,也见不得多的光,便又见屋子里晦暗。

    阿九撑起脖子,仰着头看了眼外头。

    已是夜里了。

    他余光瞥了眼褚珩。

    他家郎君正伏案低头写字。与幼时一同,郎君写字的时候,总是比常日要更肃容一些,会微微蹙着眉。一盏油灯燃着,薄剑也似浸了水汽,寒意逼退,倒像是清凌凌八贡雪水里丁零当啷的冰。

    郎君自幼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明宫里长大,十五便至安西。

    那说起来漫长的五年,他随郎君东征西战,见过八贡雪山最狂劣的暴风雪,也见过库犁草原春风而至时的万里绿波。他看着这个少年郎在安西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战场上,一点一点长大,用那里的无尽的风,和数不清的刀斧凿成现在的模样。

    少年人的筋骨不断生长,最后成了如此坚硬挺拔的痕迹。

    阿九的思绪被安西的风声侵扰着,察觉不到那一点点熄灭的油灯。

    直至最后的灯微微跳动了一下,少年的笔上的墨忽然在一个字上晕了一下。

    阿九回神,正要问,见褚珩已然站了起来。

    方才那笔被搁在了笔架上。

    “郎君,您这是要去何处?”阿九爬起身就要追。

    “解释。”褚珩落下一句话,掀开帘子外头又有寒气侵了屋,“不必跟。”

    阿九挠了挠头,身子又缩了回去。

    借着已经昏昏欲睡的一点光,他伸长脖子瞥了眼那上头的被墨晕开的字。

    不过是一个虞字,寻常不过。

    但那上头落笔的字迹用力很深。

    *

    东宫。

    东宫每年年末送至的礼单都要压多层,东宫一切事宜皆是秦稚亲手回礼,只是如今她笔落在那朱红的礼单上,上头却只是圈了几个墨痕,便不见有任何多痕迹。

    素手一直搁在原处,像是被她的主人遗忘了一般。

    “娘子,娘子您不要这般,您若是难受就哭出来。”秦稚身旁的婢子梓桑带着哭腔道,“您这样,奴看着也心里难受。”

    梓桑抬手抹了抹眼泪,见女子仍低着头,看着礼单不发一言,这才噗通一声跪下。

    “娘子,殿下素来最宠爱娘子,若是娘子与殿下说,不愿殿下娶侧妃,殿下定也是会听进去的。娘子,您说一句话吧,奴求求您了,这般下去,您这身子怕是会受不了的。”

    “您已经整整一日都没用饭了,这身子哪里受得住啊。”

    “梓桑,”女子轻轻唤了一声,“到时候若是侧妃进来了,咱们这东宫也得快些布置。”

    她低下头,对着婢女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从七郎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甚至从走近邺京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时刻。他是这大齐的储君,以后更是这天下的圣人,怎么可能……又怎么可能只会娶我一个呢。”

    “我不能起这样的奢望,这奢望从开始便不该存在。”

    她努力绽了笑意,夹着哭腔道:“梓桑,是喜事,这是七郎的喜事。”

    “娘子,娘子您不要这样。”梓桑握住她的手臂,“娘子,此事也不过是传言,不是说,淮王也想娶那剑南节度使家的三娘吗?想来许是谣言……”

    “梓桑,此事对七郎有助益,我应当全力支持他才是。”

    芙蓉面沾了露水,落至手上,啪嗒一声——

    便再也止不住。

    “七郎,他不容易,他很不容易。”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夹在风雪里听不大分明。

    “殿下。”梓桑忽然起身,对着外头进来的男子一揖。

    秦稚听闻,直起身,往脸上胡乱抹了抹,起身行礼。

    “殿下。”

    “梓桑你出去。”褚瑀道。

    待屋子静了下来,褚瑀这才抬头看秦稚的脸,胭脂落了泪痕,仍作柔和的模样。

    他忽而便移开了目光,然后握了一下拳,靠着矮塌坐了下来。

    “快至年节,这些年礼的事,辛苦你了。”

    褚瑀没有看秦稚的脸,而是望着那跃跃的烛火,似乎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明日你随我进宫。”褚瑀道,“圣人要赐家宴。”

    “妾知晓了。”秦稚说得极轻,“七郎还有什么吩咐么?”

    “六娘,我……”褚瑀阖了阖眼睛,微叹了口气,拳头却虚虚一直握着。

    “我知晓有些事对你很难,可你要明白,我至此位上,许多事身不由己,”褚瑀看向秦稚,“所行之地,稍有差迟便是烈火焚身之祸,六娘,你知晓的。”

    他抬起手拉住女子的手,仍然是多年前那般柔软。

    “我知晓,我违背了我的诺言,但我待你的心,绝不会变。”褚瑀语气微急了些,这是在这位年轻储君身上难得看到的情绪失态,“你要信我。”

    男子似觉得这一句不够,又加了一遍。

    “六娘,请你定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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