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今日宫宴上皆为皇亲贵戚,于这些人中,许多都想依附太子,无可厚非。

    她注意到太子身旁坐着的太子妃秦稚,微低着头,脸色似不大对。

    身子稍稍动了动,她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去问了,若是身旁这位生气了可不得了。

    她移回视线,看着前头摆放的瓜果,色泽盈盈,很是诱人。

    她思绪又一动,若是她此刻主动去拜访太子妃,是不是就可以与这些人表明,他们淮王府并非与东宫到水火不容的趋势,可以给自己这位夫君今后多一些生存机会。

    “殿下。”虞秐升侧目看了眼褚珩,她试探着开口,“殿下,那个……”

    话至一半止,她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要请求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承认被禁锢在这个淮王妃的身份里,必须怜求着上位者的怜惜才能去做一件事。

    褚珩侧过头,他的视线看着她,他压着眉眼,低下头在等她说话。

    “殿下,我之前蒙太子妃作证才脱身怀疑,一直未曾致谢,不知可否……”虞秐升收了自己情绪,想了片刻,还是说出了恳求。

    若是褚珩不同意,那也作罢了,待结束宫宴,她再寻机会让人看到她去太子妃那处致谢便好,效果皆是一样。

    “自然可以。”褚珩额首,他表情一如往常未变,“你想做的,不用征求我。”

    “真的?”虞秐升微微眼睛一亮,“多谢殿下。”

    她没有料到褚珩是这样的反应,但这个反应她很满意。

    虞秐升尽量缩着脚步,她知晓这宫宴中有许多人在盯着她,她不能走得太快,亦也绝不能过于傲慢。

    经过宁王时,她明显察觉到,那宁王已然从宫婢落至她身上。

    她至太子身前,本围在太子旁诸人主动散开,给虞秐升辟开狭窄的一处空间。

    “参见太子殿下。”虞秐升作揖,又将视线落至秦稚身上。

    “见过太子妃。”

    褚瑀的脸上明显有片刻的怔忪,很快又被别的情绪掩盖,男子温润的脸上扬起自如清风的笑意:“十三弟妹的身子可有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好多了。”虞秐升道,目光移至秦稚,“太子妃可好?”

    “她很好。”褚瑀先接了话,随后才看向秦稚以求应答。

    秦稚本看着虞秐升走来时,神情里有明显的期待,可等她走近了,她却又低下头,脸上还是挂着太子妃的疏离神情。

    褚瑀的这句话落音,她才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言。

    虞秐升略有不适,这句话,她应听太子妃说,而不是由褚瑀回答。

    “我与太子妃许久不见,太子妃可否容我与您说些话?”虞秐升视线直视秦稚。

    秦稚本能移至褚瑀身上,那是征求同意的神情。

    褚瑀扫了眼虞秐升,才微一额首。

    虞秐升回礼,待秦稚行礼退了几步,两人便往围廊处缓缓而行。

    “你身子可好了?”秦稚似比方才要主动许多,也靠近虞秐升更多,先开口问。

    “自然好多了。”虞秐升转了个圈,以示自己很好,随后弯眉笑道,“六娘你呢,我见你脸色不好,可是有心事?”

    “我……”秦稚面似芙蓉,五官多清丽之色,敛眉时若雨落芙蓉,染愁苦之色愈多,却也是我见犹怜的神情。

    “二娘。”秦稚抬头看向虞秐升,见身前的女子眼睛里毫无阴霾,即使是在这晦暗的天色里,却依然能见那明亮的光。

    她有些不解,她和她明明处于相同的状态,为何她好像并未被丝毫影响。

    “二娘,当初如能再选一次,你还愿嫁如今你身边那个人么?”秦稚问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虞秐升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她思忖半晌,又觉得她问这个问题合情合理。

    “我没想过,”虞秐升摇了摇头,她坦白道,“我从不去想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

    她确实是这般,就如同她发现自己穿越过来,也不过纠结了几日,便不再去想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

    “想这些,并无意义,”她道,“若是我不满意现状,绝不会耽于往事,定竭尽所能去改变。”

    她说完,突然想到他们二人的不同。秦稚自幼所受教育与她天差地别,她不应这般做结论,便道:“是不是因为娶侧妃的事?”

    她压低了声,把话直接挑明。

    虽没看原文,但在评论里,她也看到过读者骂的死去活来的情节,有理解男主做法的,也有同情女主的,大概能猜到就是到娶侧妃的剧情了。

    此事后来也成了男女主之间难解的心结。

    “无意义么……”秦稚似没听到虞秐升的话一般,微微垂眸。

    芙蓉面惹了薄雾,一点一点落下去,瞧不见丰盈的模样了。

    “可我,又怎么能起那般的心思,又如何能奢望那般的心思。”秦稚似乎是在和自己对话。

    虞秐升看着她,原文中的女主,果然什么情绪都是那般的好看,即使哀愁蔓眼,却只觉得心生怜爱。

    这样好看的女子,怎么偏偏陷在这样痛苦的关系里。

    “圣人至。”前头内侍们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虞秐升对着秦稚一揖,小步回了褚珩身侧。

    “今日是宫宴,莫要这般拘束了。”这个快至五旬的男子身形还算伟岸,被柘黄的袍子包裹着,由高仲扶着缓缓坐下,身子往后仰了些,才抬眼瞧他的这些儿郎们。

    “方才瞧见太子妃与淮王妃说得热闹,可是说了些什么?”德明帝的视线忽而停到虞秐升身上,连带着整个兴庆宫的视线皆落至她。

    唯独站在她身前的褚珩没有回头,他依旧跪得笔直,仿佛任何言语都不能使他的情绪有多波动,与象箸玉杯的兴庆宫格格不入。

    “回圣人,妾与淮王妃昔日是闺中交,之前二娘受了伤,一直不曾探望,如今终见上了面这才迫切想多问近况。”秦稚先说道。

    她今日的衣衫素雅,唯独头上那金簪没有多的玉石装饰,即使在蓬松乌云里,也能见奕奕光色,再不起眼的簪在这样美人身上也绝不会失了颜色。

    虞秐升也起身一揖:“回圣人,正如太子妃所言,我们今日难得相见,这才迫不及待说了些拿不上台面的闺房话。”

    “圣人的儿郎们这般和睦,圣人还忧心什么呢?”一旁的高仲笑道,递来一盏酒,“前些日子圣人不是一直记挂着这富水春,这可是应川新进的,昨日才谴了人送进邺京,圣人且吃一盏去去寒。”

    德明帝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高仲,却是没接那盏酒,而是侧过身,语气比之方才略冷了一些。

    “昨日有人与我言,说是朕的儿郎们,有参商之虞,朕原是不信,却不想方才刚收到安西来的军报。”德明帝往后靠了靠,高仲识相得将那酒交由身后的小内侍收了回去,叉手听指令。

    “安西经略使尉迟塬不顾左威卫大将军杜方军令,贸然在桑川河河谷一带领第三十三折冲府与第二十一折冲府两千轻骑直入,中敌诱军之策。全军,覆没。”德明帝的声音近乎冷酷,手里的那封劄子直接朝堂下扔来,起了不小的闷响,“两千轻骑,这是我大陈最精锐的轻骑!”

    尉迟塬素与褚珩交好,昔日褚珩安西五年,皆与尉迟塬共进退,这才打下了这安西四镇归大陈所有,若说真正的安西经略使其实应当是褚珩。

    德明帝的这声问,几乎是在狠狠打褚珩的脸。

    尉迟塬最知晓安西局势,与吐蕃大小战争少说也经历了千百场,怎么会不听军令贸然进军?

    或者说,尉迟塬是不满杜方为太子一派,而有意起了争执这才行此事?虞秐升脑子混乱一团,只来得及抬眼看褚珩。

    褚珩似乎也没反应过来这个消息,他的身形还是那般板正着立在那处,肩膀处像是有微微的颤抖,这种颤抖几不可见,被强行压抑在这深色的薄薄圆领袍里。

    即使人人知晓安西经略使是褚珩的人,但连虞秐升都知晓,褚珩此刻却不能出去跪下认罪,弃卒保车,这是这朝堂上并无成文的默认。

    “圣人,尉迟塬行此定是事出有因,还请圣人彻查。”虞秐升还未反应过来,褚珩已然离开了位置,在堂下,在诸多人前跪下。

    还是挺立的背脊,只是伏地与那牡丹砖纹落在一起,薄刃被扔进了红黄相晃的稠红颜色里。还是,格格不入。

    “圣人,儿臣觉得,尉迟塬素来在安西驻守多年,绝不会贸然行此大错,定是事出有因。”太子起身,也于堂下跪下。

    紧接着,这满宫的皇亲贵戚皆跪了一地,层层纱幔隔开了人与人,也隔断了远处的丝竹管弦。整个空气浓稠静谧得像是静止不动的酸酪。

    虞秐升也跟着一同跪下,她匍匐在地,思绪还在整理这些短暂得到的消息。

    “尉迟塬与杜方于军营中大吵,后不顾左威卫大将军劝阻,贸然出兵,军报如此,还有什么好言?”德明帝语气低了些,捂着额头道,“我且不追究他责任,既已死了,这些年功勋皆去了,功过相抵,算是了了。”

    “圣人!”褚珩抬头,他声音忽而提高,因平日都是冰玉扣撞,此刻却若冰斧凿寒,“那近两千将士呢,他们行军令,并无错,圣人不记功,不行赏么!”

    连带着虞秐升猛然一惊,不可控制地看向褚珩。

    德明帝盛怒至此,并未追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为何褚珩要抓着那两千军士不放?

    “十三郎!”这次连带着太子都回头斥了一声,“两千轻骑贸然出兵,圣人不论罪便已然很好了。”

    褚珩却似未听见一般,双膝往前摩挲了些许,继续道:“旧历三年,安西第三十三折冲府一千两百名军士,为守碎叶一带远烽堡,断粮援绝七日,至后第三团战斗至三人才守住这一地,不曾让给吐蕃人;旧历四年,第三十三折冲府第十三团为诱突厥军入八贡山,后援军未至在雪山中藏了八日,饮雪吃草,饿死有尽百余人之多;旧历六年,三十三折冲府为抵御突厥来犯,为助成阖围之势,在酷寒之地撑了十日,于朔疆损尽二百人……”

    “这些年,他们为安西四镇舍生忘死,不知赢了多少仗,他们是这大陈的荣耀,如今身死异乡,却只有一句功过相抵,圣人这般,是要大陈百万军户心寒么!”

    “十三郎!”太子的声量都高了,压了褚珩的声音,“莫要再胡说了!”

    虞秐升身子缩在一处,她不敢抬头看向德明帝,即使她不去看,她也知晓德明帝此刻定然盛怒之极。此言一出,皆为悖逆之言,她甚至不敢想象,这是从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声音。

    像是一刀刀冰斧往这繁华的兴庆宫砸得粉碎,虞秐升觉得自己作壁上观的心思都在这少年长长的言语中被击打得溃不成防。

    “十三郎,好,好一个十三郎。”德明帝于位上冷冷笑了一声,“朕倒是不知道,在你嘴里,朕是如此十恶不赦之人。”

    “褚珩,不敢。”褚珩叩首,重重一击。

    “阿耶,十三郎定是一时鲁莽才说了这般言语,圣人莫要生气伤了身。”太子朝前跪了几步,叉手急急道,“十三郎在军中数年,与大陈的士兵们同进共退,自然心系万千军户,十三郎的性子您是最知晓的,定是一时心急,才口无遮拦,还请圣人恕罪。”

    虞秐升知晓褚瑀此言是真心,但这话在褚珩听来,却愈伤人。

    她此刻不敢猜测褚珩心里在想什么,她有些恍惚,好像一瞬自动代入了堂下跪着的那个少年身上。

    “今日是冬至家宴,这个日子,民间百姓家皆聚于一起,圣人莫要被这种事情扰了兴致。”高仲在旁低声道,“圣人都有多少年未曾与太子一同过冬至了。”

    德明帝的表情微微有些松弛,他支着那靠枕,抬手揉了揉额头。

    “今日军报至此,朕也无心吃酒,就上些素食罢。”他没有递任何眼神给褚珩。

    “算起来,十三殿下定有许久不曾去看望柳妃娘娘,娘娘很想殿下。”高仲对着堂下道,回头给身后的小内侍递了个眼神。

    “还不快带殿下去见娘娘。”

    褚珩被拉起来了,再然后几乎是被几个内侍拽着离开了兴庆宫。

    虞秐升抬头瞥了眼前头回头看她的秦稚,见她神情关切,她只能微微额首,然后转身疾步也朝着褚珩被拽走的方向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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